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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北京徐贵祥
  一
  动手写这篇文章,难免想起一个地方——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姚李中学。记忆中,姚李镇原本没有中学,以往霍邱南部的小学毕业生,要到几十里外的叶集中学读书。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名叫何长学的校长,招兵买马,在姚李镇东南方的一座冈峦上办起了中学。这个学校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老师来自四面八方,有职业中学教师,也有落魄的技术人员,还有下放到本地的大学教授和讲师,师资力量雄厚到今天不可想象。印象最深的是英语老师高德祥先生,是在英国工作多年的工程师,职称是副教授。那个时期,基本上停止了调职调级,一个职称往往伴随终生。满头银发的高老师屈尊于一个乡村中学,面对一群灰头土脸的农村孩子,仍然和蔼可亲,诲人不倦。
  还有一个老师名叫谢绍安,上海人,德语专业出身,跟高先生住在一起,现炒现卖教英语。记得读高中的第一周,我就得到了谢老师的表扬,26个字母写得比较好看,可惜老是搞不清楚“元音”和“辅音”,后来自暴自弃了——此为后话。
  姚李中学还有一个史无前例的特点,就是生源复杂,学生中有下放干部的子女,有大城市来的洋学生,也有土洋结合的当地干部子女,当然多数还是农民的后代。最富特色的是,当地很多学生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学上了,有的已经当了五六年农民,和应届初中毕业生同时考取姚李中学高中部第一届,一个年级的同学年龄相差七八岁乃至十来岁。这个“大杂烩”的状况,本来是那个年代“没有办法的办法”,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就是多元文化融合,多种教学方式并举,特别是在“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方针指导下,强调学工、学农、学军,重实践教学,重能力培养。姚李中学一批学子在十几年后脱颖而出,其中以首届高中毕业生为最,粗略回忆一下,地方厅级以上领导干部、军队大校以上军官就有近十人,还有其他几位专业技术类人才。作为一个后来的教育工作者,我本人认为这里面有很值得总结的经验。
  喻廷江是姚李中学高中部首届毕业生,后来参军,同他的高中同学白宗林先后考入军校。喻廷江就读于解放军洛阳外国语学院,毕业后被分到西藏亚东,1984年转业到地方。白宗林考入解放军南京外国语学院,曾经担任过中国驻多国武官,就军事外交和国家防务写过、翻译过多部作品。无论是喻廷江还是白宗林,还有我们后几届的同学,虽然以后又获得了高一点的学历,或者在某个领域取得一些成绩,但是,我们的“童子功”是在姚李中学练成的。喻廷江和白宗林的成长,自然得益于姚李中学有高先生和谢绍安老师,而我,则更受益于高中语文老师汪泛舟、周培松、朱国泰、陈维德和初中语文老师李成华——顺便说一句,还有不曾在姚李中学任教的王启昌老师,我能成为一个作家,与他们有很大关系。除此之外,还有政治老师吴以政和夏清灼,他们教给我的辩证唯物主义常识,让我受益终身。虽然我的理科成绩很一般,我还是记住了我的班主任姜兴霁、初中数学老师黄根华、物理老师吴振琪、化学老师童文兴等人。以后我参军,进了军校,学军事地形学,学弹道抛物线原理、运用三角函数确定炮兵射击诸元,之所以能够得心应手融会贯通,还是得益于中学时代打下的基础。站在一个作家的角度,我的基础知识正好够用,未能更好地发挥,不是老师的错。
  印象中,何校长很少亲自给我们授课,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在学校东边的院子外面,他老人家高挽裤腿,带领几个高年级学生,挥锹挖土甩泥,修补土墙草顶的女生宿舍。那是何校长给我们上过的最生动的一课,受益终身。喻廷江以后回忆,他在校读书的时候,经常参加类似的劳动。
  二
  我在姚李中学读书的时候,喻廷江刚刚毕业,擦肩而过,所以那时候并不认识。参军后探亲回乡,偶尔会听家人讲起喻廷江,那时候他已转业回乡,在地委办公室工作。我的姐姐同他的夫人是同学,加上两家都是基层干部家庭,有些来往。记得我姐姐有一次感叹说,“那两口子是场面人”——这个“场面人”不是指容貌,而是指为人。原来,姐姐两口子同喻廷江两口子在合肥相遇,一起吃饭,喻廷江悄悄地把账结了。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在合肥这样一个大城市吃饭,大家心里没底,买单便是一件让人感动的事情。这件小事,让我记住了有个“场面人”的学长喻廷江。
  本世纪初,我在解放军出版社工作,业余创作,写小说渐渐小有名气。其时,喻廷江先后担任市委秘书长和市委宣传部长,密切关注我的情况。2005年春夏之交,我得到消息,我的作品《历史的天空》入围茅盾文学奖。对于我这样一个出道较晚、学历较低、没有受过正规文学训练的人来说,入围了就是意外的惊喜,并不奢望真的获奖。有一天上午,喻廷江突然打来电话说,祝贺老弟获得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我说不可能吧,我到现在也没有接到作协的通知。廷江笑笑说,那好,我现在代表中国作家协会正式向你宣布,你的《历史的天空》获得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原来,那一天,在廷江的授意下,六安市委宣传部的同志一直关注中国作协的官方网站,喻廷江居然是第一个向我宣布这个消息的人。当天中午,合肥某报一记者打电话采访我,我才确信这件事情是真的。
  感到意外的还不是我一个人,时任霍邱县委宣传部长的袁琴跟我沾亲带故,那次回乡,喻廷江组织了一个关于《历史的天空》的座谈会,袁琴也在场。会上她问我,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哪个级别高?我回答不上来,我一直认为鲁迅文学奖价值更高。反倒是喻廷江比较明白,他哈哈一笑说,都是中国作协设立的奖项,级别是一样的,但是茅盾文学奖评的是长篇小说,数量少,含金量高。袁琴眨眨眼睛看着我说,看来拿这个奖也不难嘛,邻家大哥一声不吭就拿回来了。
  本世纪以来,我回家的频率更高了,师兄廷江多次安排、陪同我到大别山采风。这才进一步知道,我们两家早有来往。喻廷江家住顾店,父亲在供销社工作,当年我父亲在姚李公社当主任、在姚李区当副区长和人大主任,到顾店办事,通常在喻廷江家吃饭,当地流传着喻家“前门留客,后门借米”的佳话,我姐姐当年说喻廷江两口子“场面人”,不是偶然的。
  三
  喻廷江当官当得明白,做人更明白,这个毋庸赘言。让我意外的是,这个人,还有浓厚的文学情怀。记得有一次我们相伴到金安区东石笋采风,他穿了一身运动装,跟我讲,周末了,休闲一点,要有员外意识。这句话我不太理解。当时他正值中年,事业顺风顺水,怎么突然来了句“要有员外意识”呢?
  当天中午饭后,兴之所至,我们两个人躺在一个滚水坝上的竹排桥上,聊得很起劲。他说大别山的资源除了绿色的植被让人流连忘返,还有红色文化,大山深处,林梢河畔,到处都是红色的故事,很多不为人知。他希望我“常回家看看”,把那些散落在历史缝隙的故事挖掘出来。
  也是那一次,给我很大启发。在大别山主峰,看到主峰松柏翠绿,我有些不明白,这么高的山顶,没有水源,松柏何以生存?同行的史红雨老师在一旁说了一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这句话让我久久难忘,回到北京后不久就写下了长篇小说《八月桂花遍地开》。该书出版时,我写了两句话印在扉页上:“没有谁能够击倒我们,除非我们自己;没有谁能够拯救我们,只有我们自己。”
  以后数年,我先后创作了《马上天下》《四面八方》《对阵》等长篇小说,还有没有写完的《飘呀飘起来》,里面的故事人物,多数来自大别山给我的滋养,这其中,有喻廷江很多帮助,有些作品,初稿时期还同他讨论过,他提过一些中肯的意见,相当有文学眼光。
  在岁月的洗礼中,我们都渐渐地变老了。
  2019年底,“中国·月亮湾作家村”举办跨年文艺活动,我和喻廷江、史红雨、徐元华等人相聚霍山东西溪乡,廷江送给我一个小册子《蓝梦集》,是他和另一名家乡老干部杨传连共同创作的楹联集,开篇一副就让我为之心动,“千年淮河一壶酒醉倒多少好汉,万顷碧波两片湖催熟天下粮仓”——这里讲的是我的家乡霍邱县,用城东湖、城西湖、淮河等元素,描绘了家乡的地理风情、人文精神,也隐含着历史沧桑和对未来的乐观展望。“梦里寻香拾久味,花间把盏寄乡愁”“望远胸自阔,举盏人尽欢”“三杯已是七分醉,一梦又飞九重天”——没想到一个多年为官的人,居然能够写出如此豪迈、激扬的文字,没想到一个退休干部居然有如此胸襟。我想,这一切,同那片土地有关,同那个时代有关,也同我们共同的姚李中学有关。
  当然,也要感谢杨传连同志,老干部的字有老干部的特点,风骨硬朗,遒劲雄健,比较准确地传递了楹联意境,二者相辅相成地营造了雄浑的格局和宽阔的视野,以及旷达的生活态度。
  廷江不怎么喝酒,然而在他创作的楹联中,却弥漫着浓浓的酒香。联想到数年前他的那句“要有员外意识”,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其实骨子眼里,他还是个文人,有点小资情调,诗意一直蛰伏于心,一旦摆脱工作重压,便以酒的名义散发。诗酒风流,诗即是酒,酒即是诗,醉身的是酒,醉心的是诗。深度解读廷江的楹联作品,原来,那是醉心之作啊!
  廷江告诉我,写这些东西,不求名利,自娱自乐,退休了不等于无所事事了,要让老年生活丰富多彩,不找麻烦。
  好一个“不找麻烦”,言简意赅,意味深长。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辉煌;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精彩。最顶峰的精彩,还是老年的精彩。
  是的,我们曾经奋斗过,奉献过,风光过,但这不是我们可以倚老卖老的资本。当一个退休干部,当一个老年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做好自己的事,不找麻烦,仍然是奋斗、是奉献。退而不休,退而不废,退而不僵,后退一步,只是换了位置,仍须找准新的定位,仍须修养学习,仍须继续为美好生活锦上添花。
  望远胸自阔,花间一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