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椽

□俞绍中

新安晚报 徽派往事


 我的家乡绩溪县校头乡大溪村。

  年关,周末。我坐在桌前写作业。傍晚时分雪下得很大,由于衣着单薄,虽烘着火熥身子还是冷得有点颤,但我还是希望雪不要停,天更冷些。因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有待我去完成。那就是下半夜跟着村口的那个叫“光龙”的老光棍,将三根椽扛去毗邻的旌德县城关卖掉。
  雪夜
  光龙姓陈,四十多岁,未婚独居,平日里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但人高马大,身板相当结实,常年给村里许多大户人家做扛挑类的重体力活。没上过学,账也不一定结得清,又不会划算,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从何时打起了生产队山场上杉木的主意。他往往是临时起意,随砍随卖。生杉树冬季含水量高,但他有蛮力,扛两百斤走几十里山路不在话下。可我只有十三虚岁,坐车还是半票的小屁孩。虽然力气上与他不可同日而语,但母亲早早为我准备的三根椽条,非常轻便,相比之下我还是有信心能够紧跟着他,去完成这个艰巨但不光荣的任务。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前,我们老家房屋都是土木结构的。先将扁方形的木条平行而又密集地排列固定于檩上,挑出屋檐,同形状的瓦分朝上与朝下,整齐码在木条上,按屋面坡度铺设,有较大的倾斜度便于雨雪滑落。这扁方形的木条就是椽,也叫椽子、椽条。由于是计划经济年代,生产队的杉木是不能轻易砍伐的,大凡要盖私房的人家,就得早早准备椽条。老林农平日巡山劳作时,留个心眼,发现某根粗细匀称,一丈多长桩径十几公分的老杉树,就随手砍下来悄悄扛回家。用墨斗拉出黑引线在树上弹出四根线,用斧子从四个面沿线撇成长方形扁平方状的木条,然后放阁楼晾干,一根椽就成了。
  我少年丧父,这种撇椽本是大男人干的活就由中年守寡的母亲揽下了。也不是为了盖房子,一来无钱盖新房,二来我家房子是我出生那年才起的,还不需翻盖。我母亲准备椽子是另有他用的。农村中好多男人做的农活女人做是相当吃力的。虽然我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农活巧手,但这种把杉树撇成椽的事,母亲和一个少年还真是花尽了心思。偷偷砍回来的三根杉树,我俩陆陆续续斧子刀子轮番使用,要一个多月的晚上才能撇成。然后置楼上晾干,不时还偷偷拿出来暴晒。
  还要准备一个土话叫“担杵”的撑子。外形如“丫”字,一般用细细的硬树木做成,取与人身肩同高的长度。扛树木时放在另一个肩上起支撑和平衡作用,累了时用撑子开叉那头朝上撑起树木前端,树梢拖地,人扶着歇息。
  雪时骤时停。到半夜时分路面彻底封冻。我妈带我与光龙约好下半夜一点出发。妈妈为我捆扎好三根椽,心疼得叮嘱再三送我出门。村里土狗多,我就沿着我家背后的小路,悄悄地到村口,与光龙会合。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开启了二十余公里雪地的负重前行。离村口约五里地有一必经隘口,大队在那设置了检查岗亭。刚开始,力气甚足加紧张,没几个歇息,就接近那检查亭了。光龙说不能惊动守亭人和他养的土狗,他说他每次都是脱了鞋子赤脚经过后再穿回。可我脚皮稚嫩,没办法赤脚在雪冰上走,他不知从哪找来稻草秆,搓成绳条缠绕在我两只鞋的前半部,叮嘱我尽量用脚尖踮地走。这个真很奏效,踩雪地上丁点声音也没有。经过检查亭时,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口了。也许是天太冷吧,仅听到那狗吠了两声,庆幸守亭人和狗都没追出来。
  过了检查亭,就是上坡的山路了。那个叫朱树岭的山头,是绩溪与旌德的分界点,也是上坡与下坡的分界处。朦胧月色下,我不敢与光龙离远,明显能听到他吃力的喘息声。也不知用担杵撑着歇了多少次,似乎走了近百道弯,内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人快要哭爹喊娘的时候,到了朱树岭顶。
  日出
  朱树岭上有个好大的茶亭,我把椽靠墙撑好,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下半夜的风冷飕飕,没五分钟,脊背发凉,不可久留,我俩只能继续赶路。光龙告诉我,下坡比上坡滑,要慢。这不还没走出几步,我就仰面朝天滑倒,三根椽重重压在我的身上,屁股生痛。光龙有经验走得很慢,但偶尔也会滑倒,那就麻烦了,因为力气上坡时消耗殆尽,近两百斤重的树一人实在难以再驮上肩。我必须找到石坎撑好椽,回头来帮他扶起树梢,让他扛住树的后半截,再慢慢往前移动重心,直到平衡。这样的帮扶次数倒不多,反而是我定力不够,老滑倒,我就用担杵撑着一骨碌站起,继续前进。我后来的坐骨神经病及半月板撕裂,或许就是那时落下的后遗症。也不知摔了多少次,在我即将虚脱,三根椽似千斤重担,两腿像灌了铅,每走几十步就想歇歇时,我们到了旌德县城郊南关一个叫孙家滨的村庄。
  光龙说这里有户人家想盖新房要椽,他去问一下。此时天还未破晓,光龙带我拐进村里,在一户人家屋檐下轻敲窗户。一老头很不情愿地把门打开,“这么早?”让我们带上门,他继续靠在床上半睁半睡。偶一瞥见我,“怎么还有个小孩?”“同村的,父亲走得早,挣个学堂报名费。”光龙回他。我在直打颤,不仅冷更担心他不买我的椽或杀价。“那里有个火熥,可能还有点火,烘烘。”他边对我说,边披衣起床。我的解放鞋全湿透了,脱下鞋子那一下,我发现脚已浸得白化,几乎失去了知觉。老头带我俩去门口看了一下椽,“多长?”“一丈。”我立马回答,这个我清楚。“一毛五一尺,一块五一根,放下吧!”霎时,我觉得全身热乎乎的。光龙早与我妈谈起过,最高就这个价,但我们母子撇的这三根椽品相确实不行,一毛一尺我都觉得相当不错了,这老头却没还价还给了最高价。这无异于当下中了百万大奖的感觉!后来想想,这老伯伯一定是动了恻隐之心吧!
  2015年,我代表市局去旌德进行一年一度的执法质量考评,向当地同仁打听南关孙家滨这个村庄。旌德同仁告诉我,听说过这地方,但几经拆迁人很难找了,有亲戚在那?我说我小时候偷树去那卖过!“别开玩笑了,你一个人民警察,偷树卖树?”“哈哈哈……”在大家的笑声中,终未成行。这是后话。
  我怀揣着四块五毛钱,战战兢兢地在老伯伯的床前用火熥把鞋子烘干把脚烘回阳。随着一阵狗叫声,光龙也喜滋滋地从村里回来了。树已脱手变现,打道回府。
  天还未泛白,可我的心里非常亮堂,脚下已经生风。我一路小跑,走出好几里。路上的雪被我踩出嚓嚓声响,好像很欢快地对着我笑。不时有雪块从树上滑落,树枝一颠一颠地好像在向我点头。
  我不时捡起小雪团放进嘴里咀嚼,解渴又解饿。
  快接近朱树岭时,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光龙似乎追不上我,一个劲地喊:走得慢点,钱别掉了。钱揣在上衣的内口袋里,上了扣,我都摸过十几遍了。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是我这一学期的学费和零用钱,是姐姐可能辍学而我继续上学的保证金,怎么会掉怎么能掉怎么掉得了!
  终于走上了朱树岭顶,我似站上了绩溪与旌德交会的最高处。
  这时天空完全放亮了。刹那,一束光从最东边的山顶上射过来,非常的耀眼。紧接着,太阳从山的后面悄悄爬上来了,戴着光冕色彩斑斓,东边的天空霎时染成了红彤彤的。
  日出原来有这么的美!我呆住了。
  “啊——”我情不自禁地呼喊着向着东方冲去,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迎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