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河梁学刚
我的老家在淮河北岸的一个小村庄,人少地多,人口不足三百人,土地却有两三千亩。一到麦收时节,家家户户既喜且愁,喜的是一年的收成有了着落,愁的是猴年马月才能收割完毕。而外乡来的专门受雇收割的“麦客”,就成了各家各户争抢的对象。
麦客干的是苦活累活。过去没有机械化作业,全凭一把镰刀挥舞,烈日暴晒,汗流浃背,面朝黄土,弯腰弓背。俗话说,当一回麦客,脱掉三层皮。为了生计,再苦再累的活也有人愿意干。
那些年,光顾我们村的麦客大多是睢宁人,其中有个叫“竹竿”的麦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竹竿当时只有二十出头,长得瘦瘦高高,所以乡亲们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的本名“旺盛”倒被忽略了。竹竿初到我们村时,穿着破旧的汗衫,灯笼裤上有三个显眼的破洞。头发蓬乱如麻,操着生硬的外地口音,袒露黝黑的胸脯,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定格了,就是一幅黑白的版画。他的全部家当就是一把锋利的镰刀,一顶破旧草帽,还有一个化肥袋改装的辨不出颜色的行囊。
竹竿的老雇主是二毛家,二毛家三十多亩地,但只有一个壮劳力。二毛养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小凤时年十七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别看竹竿瘦,但干活很卖力气。在六月已很毒辣的骄阳下,只见竹竿拱着腰,镰刀飞快地挥舞着,麦秆被割断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单调而悦耳。竹竿如一只海燕,在金色的麦海中飞翔。
二毛对麦客很抠。中午,二毛叫小凤到地里送饭,竹篮里只有几个玉米面馒头和几个咸菜疙瘩,外加一份不见油腥的青菜汤。小凤心肠好,看到竹竿挥汗如雨,干活拼命,心疼得要死。有时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香瓜,有时还会偷偷带一个煮熟的鸡蛋来。竹竿白天干完活,晚上就睡到外面的场上,二毛也摆张凉床睡在旁边,他怕竹竿对如花似玉的小凤有所企图,就多了心眼加以提防。
竹竿嘴甜,遇到村上的长辈,就“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叫得热乎,很招人喜欢。每次小凤去送饭,他都给小凤讲一些外面的见闻和鬼怪故事。早年,竹竿父亲因病去世,跟着母亲生活,家境贫寒,所以很小就当了麦客。他跟当麦客的老乡到过很多地方,也算见多识广。他讲的故事,常将小凤逗得捧腹大笑。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渐生情愫,坠入爱河。当然,他们谈恋爱只能在地下秘密进行,因为竹竿知道小凤的父亲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有一年,竹竿再来二毛家当麦客,干活更加拚命,工钱也要得极少,想以此来博取二毛的好感。但二毛是个聪明人,早就看出竹竿和小凤之间的那点小秘密,只是不愿点破而已。他私下到竹竿家了解过,当看到竹竿家两间土坯房透风漏雨,一贫如洗,竹竿的母亲体弱多病,他就知道这家的日子太难了!他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跳入火坑。
麦收即将结束,竹竿请来一位媒婆,到二毛家提亲。二毛一拍桌子,高声对媒婆说,他家穷得丁当响,他有什么资格来娶我们家小凤!媒婆嗫嚅着说,竹竿这个孩子厚道肯干,头脑灵活,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但二毛吃了称砣铁了心,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
虽然不同意婚事,但当天晚上,二毛还是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款待竹竿,因为麦收快要结束,他摆酒要表达两层意思,一是对竹竿这些年卖力干活表示感谢,二是他来年不再雇用竹竿了,他怕竹竿拐走他的宝贝女儿。竹竿那晚喝了不少酒,最后醉倒在草堆旁呼呼大睡。
半夜时分,二毛起来上茅房,走到草堆旁,不见竹竿的身影,再到晒场上去找,依然没有竹竿的身影。他一拍大腿,心想坏了,赶紧跑回家,原本睡在东厢房的小凤也不见了。他叫醒小凤的妈妈,又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还是不见人影。忙活了半天,他低下头,唉声叹气地说,别找了,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们私奔了。
多年后,竹竿和小凤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回娘家,二毛才勉强点头认可了这门婚事,让他们进了门。竹竿坦露当年的心迹,他喜欢小凤,要带她远走高飞。其实他酒量极大,当晚假装醉酒,半夜实施了他们早已密谋好的计划。他们来到南京谋生,跟一个师傅学做盐水鸭,后来学成出师,自己开了门面。竹竿为人诚实,做事守信,生意十分红火。经过多年打拼,已在南京买房定居。十年前还资助老丈人三十万元,让二毛家在村里第一个盖上别墅。
前几年,二毛得了脑血栓,嘴歪眼斜,身体颤抖。令二毛始料未及的是,那个当年他最瞧不起的女婿对他十分孝顺,将他接到南京治病,悉心照料,从不厌烦。而当年他相中的另两个家境富裕的女婿,现在对他如同路人,从不过问。二毛逢人感叹,找女婿关键还是看人品好不好,其他条件并不重要。
麦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年复一年,他们用辛勤的汗水换取微薄的收入,支撑起一家的生计。当年,有多少麦客背井离乡,奔波劳碌,背后的辛酸又向谁述说?
又到一年麦收季,看着金灿灿的麦浪,我常常想起几十年前关于麦客的往事。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过去靠人工、靠镰刀收割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麦客”一词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