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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毛竹
  □庐江高申杰
  小时候,就知道遥远的地方有个黄屯,黄屯那里长毛竹。
  有一天,天麻麻亮,我家矮趴趴的小屋里就坐着邻居8人,呼哧呼哧吃着早饭。饭碗里飘出淡淡的米饭香,还飘出蒸腌鸭的奇香。我猜测,今天有大事,用腌鸭招待,非同寻常。果不其然,父亲是请他们去黄屯帮忙买毛竹,回来做屋檩条。傍晚时分,8个汉子与我父亲掮着18根毛竹,咔咔地卸放在3间码好的泥墙外。毛竹很长,很直,很翠,旺盛的生命力还滞留在骨子里。
  上檩那天,父亲挑出最粗的一根,在离节一拃的地方锯下一截,然后凿、削、打磨,精心为我制成一只竹节碗。竹节碗外青内黄,有一股自然精灵结集的那种特有的清幽香气。不过,再好的东西,在小孩手里宠不到24小时,臭脾气一上来,摔啊掼的。可这家伙比我还顽劣,蹦蹦跳跳,不屈不服——一个打不烂的小金刚。
  去年春天,父亲第二十个忌日这天,我特意去父亲当年砍毛竹的黄屯瞻仰毛竹。
  出县城,驰骋在蜿蜒的公路上,一个小时左右进入黄屯界内。立时,毛竹覆盖的青黛崇山一下子把我拥入怀中。
  步出停车场,首先是一座遗老一般的黄屯古街抢入眼球。
  古街商铺排列,商品琳琅,像镶嵌群山中的一条珠串。
  从古街举目眺望,扑入眼帘的全是竹的葱茏,绿的氤氲。小小村落,青青平房,特立小楼,均在翠竹拥抱之中,大有宋代慧觉大师绿筠轩的雅韵。房前屋后,这里一片,那里一簇,绿了村庄,绿了大地,绿了眼眸。古往今来,爱竹者莫过于宋代大诗人大词人苏东坡,他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我想父亲当年以竹为檩,是否出于驱俗致雅的考量?
  在一家竹器店里,一位耄耋老人正蹲在地下,双手麻利地编制竹席。老人姓何,他一面编织,一面娓娓而谈,谈黄屯毛竹的生活价值,谈黄屯毛竹的前世今生。他说年轻时,曾与街坊邻居一起用毛竹扎过一条龙灯,因为活灵活现,被尊为神祇,平时恭放庙堂,到“杨公祭日”(农历正月十三)那天,信男信女更衣沐浴,烧高香,行大礼,请出来舞耍,祭奠杨令公(杨家将主帅杨继业),为民禳灾祈福。抗日战争胜利那年,他与黄屯人用毛竹扎了一条36节彩龙,狂舞欢庆几彻夜。近年春节期间,黄屯龙灯在县里办的龙灯大赛中,舞出龙灯文化,舞出龙灯风采,舞出王者之气。
  毛竹,是龙灯的经脉、骨骼、灵魂。我寻幽探胜,翻山越岭,踏进一处叫宋冲的毛竹王国,因为这里留下了父亲的跫音。18根毛竹,是这里竹子竹孙的祖先。这里毛竹搭的草屋,记载了我的童年故事,累积了我家的人生沧桑。
  山路逶迤,翠筠伴行。哇,宋冲,风景这边独好!一股清泉从毛竹深处冲出,流流淌淌,玲玲作响,泻玉淌银。看着眼前地形,我理解了宋冲的“冲”意。三面翠山拥抱一块大大的“U”形梯田。梯田由高渐低,与遥远的村庄连接,像一幅水墨画卷铺展开去。透过山口,远处不太崔嵬的山峦重重叠叠,清丽而又朦胧。眼前,深植山坡的毛竹簇簇拥拥。高高耸起的竹冠,平静时,层层堆叠,好似碧绿的豹头云;风过处,翛翛作响,宛若翻腾涌动的冲天浪。一竿竿冷篁翠筠,窈窕挺拔,卓尔不群。这里土墒肥沃,竹节长势健旺,一拔就是尺余,宿的藏青色,嫩的淡绿色。那些宿竹,竹竿与土壤交会的地方,长着一圈根须,像太白金星古宿的长髯。粗根像百岁老人手背上暴突的青筋,在山体上或出或入,或隐或现。在毛竹的缝隙中,钻出许多笋儿,玲珑顽皮,探头探脑。一场春雨一场欢,这些小可爱削尖脑袋噌噌噌向上长。它们像是一群阔少,也像是一群书生,一身青衿白袷。揭开外套,再剥开“府绸衬衣”,它们露出白白胖胖、光溜瓷实的小鲜肉。“箨落长竿削玉开,君看母笋是龙材。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这是李贺的诗。这位爱写“秋坟鬼唱鲍家诗”的“诗鬼”,却写出咏笋这般优雅闲适的诗句,真的实属罕见。
  今天的黄屯人,不断给毛竹加注新元素、新价值。深山幽谷里,出现了一座座现代化小工厂,剖竹机、刮篾机在嗡嗡嗞嗞低吟浅唱,演奏着一曲曲时代乐章。过去篾刀剖篾、刮篾,不仅费力费时,而且宽窄不一,厚薄不匀。现在,车出来的竹丝细到发丝,刮出来的竹片薄如蝉翼。竹丝、竹条、竹片这些半成品,早已成了现代篾器商家的抢手货。在竹器加工厂里,除了竹篮、竹笸箩、竹垫、竹席这类传统竹器,还有竹画、竹雕这类现代工艺品。
  父亲要是健在,我一定带他过来参观,旅游,给他买喜爱的竹器和毛竹工艺品。家里那三间竹檩草屋虽然不在了,但我一直保存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