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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野茶
  □祁门谢光明
  老五是我小学同学,我俩刚认识时叫他小五都不够格,大家都喊他“小不点”。小不点长到老五,也就一棵红豆杉苗木长到小腿那么粗的时间,这中间我们没见过面。老五有过在杭州、南京打工的短暂经历,不过大部分时间待在村里。机耕路旁几根电话线慵懒地拉扯着东倒西歪的木头电线杆,两只画眉鸟站在上面,电话线就打了两个活结。
  我心里有个死结。“让我在这山里待一个月,就会彻底疯掉,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几十年。”我喋喋不休,“人是社会性动物,需要参与群体活动。我在城里有许多朋友,而你,在这里太孤独了。”
  老五笑而不语。他挎一个手工缝补的白蛇皮袋,歪歪扭扭的黑线跟他走路一个样。我们去他承包的荒山采野茶。他把荒山都种上了杉树,山上的野茶丝毫未动,他要留着。他一步一步划落垂到路中央来的黄麻与白茅草上的露水。裤脚湿透了,粘上一些黑乎乎的野燕麦的枯草,鞋子发出湿漉漉的嗞嗞声。
  一大块黄花挡住了脚步。山坡上、田埂边、石头缝里都是。
  “这是什么花?”我问,“挺漂亮的。”
  “蒲儿根。”老五手指划过蒲儿根的花瓣,像是跟它们打招呼。“呶,那边一大朵紫色花是大蓟,长着虚张声势的刺,比较调皮。这是丹参,中药,像个老中医。那是鸢尾,我们的村花。”
  “啊呀,鸢尾我认识,不过这么漂亮的野生鸢尾,还是第一次看到。”我掏出手机给它拍了几个特写和视频。
  “这棵栎树比我大一代人。”老五单手箍住一棵树,像儿时一样转了半圈说,“它长得真快,十年前我敲在上面的钉子看不见了,其实它正值青少年,刚刚开始发育。”
  老五低头寻找已经镶入时间的钉子,我抬起头看着眼前。树枝嫩黄的绿叶像蒲儿根的花瓣,透明,柔柔的阳光穿过叶片往瞳孔里渗,一点不伤眼。初夏草木的心思新叶般透明,像婴儿一样,整天只知道吮吸阳光和雨水,一个劲地长。这漫山遍野的蒲儿根,好像排练了很久才要在这个季节来隆重演出。
  两人一前一后往上爬。到了山顶,我往石头上一坐。“石头好端端的为什么开裂?”我疑惑地看着屁股下的石头。“它是被野花开得笑破了嘴。”老五童真的回答让我惊愕。他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五,我却早已不是原来的我。不过我喜欢他,就像喜欢野鸢尾。
  老五站在那里叉着腰,一会俯视山脚,一会仰视天空。山脚竹海一浪一浪淹没山顶,头顶云朵一层一层糊住天空。云朵浮冰般在缓缓移动。太阳加了一勺热,气温升了好几度,云朵融化出一块块湛蓝的破洞,掉下一柱柱阳光插在大地,被风吹得竖着走。老五的目光在云层里穿梭,就像在同学聚会上寻找他的同桌。他说他天天跟这些云约会。
  我经常独自坐在酒吧里饮酒。我还喜欢看小说。张爱玲在她的小说《心经》里这样描写城市:“小寒坐在阳台阑干,看上海,上海就像蓝天沉淀在底下的渣子。”我觉得这里应该倒过来,天空是大地和青山的沉渣,云朵是蒲公英花在飘荡。
  老五身边,野花执着有序地开,云朵随意散漫地飘,蝴蝶围着他不紧不慢地扇着时间。我忽然明白老五为什么喜欢高田山了。他不孤独,他在这儿有许多朋友。而我的朋友,没他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