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黄复彩
地处九华山下,这一带村庄的名字大多与佛寺有关:二圣、庙前、桥庵、一宿庵、无相寺等,唯独这村子叫灯花,全名七十二灯花。一条沙石路连接逶迤而上的石阶路穿村而过,那是旧时香客朝山时的必由之路。
我去灯花,缘于老吴在饭桌上说的一个故事,抑或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那时候,朝山的香客们经一天的舟车劳顿,傍晚时分到达九华山脚下,那边阑珊的灯火照亮的一处,即是灯花村了。走进灯花村,但见树上、道路旁、客店门楣上,乃至奔跑嬉闹的孩子们手中,到处都是各色各样的灯笼,组成一片灯的世界,花的海洋。
灯花村自然会为香客们准备洁净的素食,饭毕,香客们再沿着那条石阶路拾级而上,前往他们预订的所在。那条山路上,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一盏灯笼悬挂在树上,孩子们站在路旁,每人手里都拎着一盏大大小小的灯笼,组成一条长长的灯花带。灯笼有简有繁,繁的有鲤鱼灯、荷花灯、花篮灯、宫灯、龙凤灯,简的不过是一只镂得薄薄的,透亮的瓜皮,当中点上一支蜡烛。
“山郭通衢隘,瑶坛紫府深。灯花助春意,舞绶织欢心。”这是唐代一个叫羊士谔的人所写的关于灯花的诗。此刻,我读着这首诗,感觉这位羊先生所写的就是九华山灯花村的事。
各地灯笼的制作都是差不多的,竹或木的骨架,再糊上皮纸,皮纸上画上各种花鸟人物。但灯花村的灯笼上画着的却是人间七十二种行业:神龙氏、黄道婆、葛洪、杜康、蒙恬、蔡伦、华佗、祝融、孙思邈……是为七十二灯花。
灯花人是好客的,迎来客往,似乎就是他们待客的本分。沿着山路,提着各色灯笼的灯花村孩子们,为香客们照亮那条朝山的山路。灯笼上写着百家姓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香客们自会按照自家的姓氏取走一盏灯笼。你无须说钱,一说钱,便无缘。香客们所应做的,便是将随身带来的清凉油、雪花膏、花手帕、小镜子、小梳子、糖果、饼干,甚或是一块鞋面布,一小段花头绳等回赠孩子们。繁星璀璨,灯花闪烁,照亮了那条长长的石阶路,也照亮了远道而来的香客们的心。
老吴向我叙述着这一节时,我仿佛就看到那条山路上一条灯花带逶迤而上,就像一条巨龙在夜空中舞动,照亮了九华的半片天空。一直等到那条如龙的灯花消隐在九华无边的竹林里,灯花村的孩子们欢呼着,相互把玩着他们得来的礼品,向同伴们炫耀着自己的所得。那个夜晚,对于这些长年生活在山里的孩子来说,那才是真正的节日。
老吴的叙述,为我描画了一幅美丽的画面,让我感受到中华民族固有的品质:诚朴、善良,不计回报。我似乎能想象得出蜿蜒在山道上那一片灯花之美,那分明就是灯花人一颗颗亮堂堂、光闪闪的心。
沿着一条小溪拾级而上,柳暗花明处,就是传说中的灯花村了。远远地,传来严凤英沙哑的黄梅戏唱腔,两位老者坐在树荫下喁喁地说话,面前的地上就搁着那只小型收音机。老头不问我们的来处,也不问我们的去处,我们就那样挨着老头坐下,熟人熟事地聊了起来。老头说,那时候,他家开着一片小饭店,一批客人离去,又一批客人过来,整天的流水席,至黑都不间断。他母亲忙前忙后,先是一串粽子,一碟干姜,一碟麻糖,这是茶点,紧接着,饭菜就上到桌上了。老头说,他母亲的记忆力特别好,又有很强的心算能力,往往四五桌客人,散席后,老母亲能一口把每一桌的账报出来,一笔都不差。
我原以为,随着上世纪一条新的盘山公路的贯通,灯花村一定早就被现代社会抛弃了,抛弃在一个人所不知的角落。然而我错了,远离了现代都市的灯花村,虽然失去了明清时的热闹与繁华,却在喧嚣的世界里收获了一片难得的宁静。精于世道的灯花村人走出灯花村,他们在山外打拼,去赚取属于他们的财富,却在世世代代居住的灯花村营造了一片安宁的住处,这分明就是一片现代的世外桃源,是令许多山外人羡慕的一处村落:青山环绕,绿水潺流,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空气中混浊的化学气味。道路两旁,是一栋栋崭新的徽派建筑,屋后的菜地里,腰挂手机盒的老人正在为一畦花生地锄草。锄头清除杂草的嚓嚓之声清脆、悦耳,和着溪涧里淙淙的流水声,那实在是一首最美的乡村交响曲。
那天中午,我们与老头聊着田里的庄稼,聊着路边正在抽穗的玉米,也聊着山外的世界。老者指着远处的山崖和溪流,向我们讲述着常遇春的白马,讲述着乌金宕的藏宝洞,讲述着新四军在附近与日本人的一场不大不小的遭遇战,当然也聊着灯花村那条逶迤在山路上如龙的灯花。历史,像一页厚厚的大书,在我们面前次第翻开,我们就是这样在历史与现实中穿越着,忘记了日月星辰。
那天,我在灯花村尽兴而归,虽然并没有看到那条蜿蜒的山路上璀璨的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