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河李星涛西北风刮起来了,而且越来越硬。
早晨,无数乌鸦团聚空中,呱呱聒噪,仿佛一朵叫唤的黑云,缓缓飘移。雾,说来就来了,软手软脚的,一会儿就将世界掩藏起来。它撞到人脸上,凉凉的,痒痒的,柔柔的,像岩洞里涌出的一股气流,又如夏日绿树投下的一片阴凉。
天地相吻处,地平线清晰地裸露了出来。中午时分,此处涌动着阳气,宛如奔涌的波浪,又似迁徙的羊群。天,蓝得澄澈碧透,放肆地在头顶扩展着浩瀚和辽阔,让人产生出无处依靠的孤独和忧伤。
田野里,麦茬芋的叶子被酷霜杀得焦黑,瑟瑟的风中如一大群蝴蝶一起颤抖着翅膀。折断芋头的藤蔓,伤口渗出的已不再是雪白的汁液,而是一节干燥淡绿的空管儿。芋头是有灵性的宿根植物,它知道自己留存在地上的时间不多了,便把体内的营养尽数输送给了泥土里的芋头。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麦茬芋才算是到了收获的黄金季节。
晚种的小麦刚刚出土,绿儿还盖不住地皮,麦苗的苗尖呈现出淡淡的紫红,如同春天刚钻出地面的小芦芽。沟边的狗尾巴草落尽了种子,只有枯黄的茎秆挑着几片破烂的叶子在风中抖动。茅草的叶子虽然还片片向上,但已泛出枯灰,于风中“沙拉沙拉”地响。此时的平原上,除了小麦和枯草外,跃入视野的就是一块块刚耕出来的黄黑色的乏地。
静夜,雪偷偷飘下来。清晨推开门一看,平原一片银装素裹,再也看不见乌青的麦苗儿。平展展的,一望无际。淮河被雪镶上白边,近处变得暗青,远处有些青黑,像是一条细长的大泥鳅寂寞地游过大河湾。
池塘里,荷已变得破烂枯黑,它们耷拉着,卷曲着,残缺着,却又倔强地等待着远道而来的冷雨。还有的只剩下了半截断梗,突兀地刺进风中,像是一截折断的竹篙,随时准备把自己撑到对岸似的。
淮河大堤蓦然矮下去许多,像一条白色蟒蛇从远处徐徐游来,而后又骤然一个节奏地凝固。堤坡上的雪分布得并不均匀,如梁似丘,有的地方还裸露着地皮。大小雪堆排列得错落有致,却又于纷乱之中互相联系。有风走过的地方,平坦处若波浪凝然,半圆交叠;成梁形状的,其坡式缓缓而上,背却如刀似刃。太阳出来了,七彩之色顺阳光倾下,雪地上霎时晕染出一片神奇的光亮。偶见三五米处有晶亮的火焰,其外焰成橘黄,里焰却灼灼似三月桃花,而近观又全然一片洁白。雪地上,清清楚楚地印下了田鼠和黄鼬夜间觅食的爪印。坝坡下,偶有野兔惊跑,两耳直竖着,后蹄几乎踩到前蹄,身子不停变换成括号的形状,疾如波浪,瞬间即逝。
村庄前后,各种树木变得消瘦。苦楝落尽了叶子,却将一簇簇金黄的楝果挂在枝头,阳光下闪烁如金星,诱来无数的楝雀啄食。我真不明白,楝果那么苦,为什么楝雀吃起来却如同蜜枣?乌桕的叶子比枫叶还要红艳,灿灿的,像是树上停泊了一朵晚霞。它的果实业已绽裂,露出半圆形骨头般的白粒。乌桕树也叫狗骨头树,它不仅木质坚硬,而且果实也如狗骨,锤砸不碎,火烧不裂;白杨早已赤裸,只剩下一丛丛向着树身紧紧靠拢的枝条,麻雀欢跳其间,弹奏着枝条,就像是一片片会飞会唱的叶子。碧蓝的天幕下,白杨树干宛如一束束光柱齐射天空,煞是壮观。
傍晚时分,雪又搓棉扯絮般地飘下来了。平原静默,村庄静默,柴禾堆黑黑地蹲在麦场一角。炊烟升起来了,但只能爬到烟囱半尺高的地方便无力地蔫软下来,顺着屋顶向周围漫散开去。“炊烟顺地跑,天气好不了。”这句预报天气的谚语,就是此时炊烟最生动的写照。淮北平原沐浴着夜雪沙沙的落声,逐渐变成了一片白色的大海。而村庄呢,就像是熟睡在大海怀中的小岛。一种很古很古的心情悄悄从宁静中涌上来,朴素干净,让人情不自禁滋生想家时流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