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孙头抱着刚过完两岁生日的孙子,站在四楼的阳台上远望着朝阳,忽地有些失落,好像自己真的老了。不然怎么连那曾经满眼青翠,看了半辈子也不厌烦的东山,也看不见了。
十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望着朝阳。老孙头龇着一口还没有那么歪的黑牙,指着那座其实并不怎么能算作山的小山丘,对身边的年轻人说:“小子,你爹没文化,讲不出什么漂亮话,考上了大学,比你爹有出息。出去之后咱要跟这山一样本分着,以后干个好工作,找个漂亮媳妇回来。”
记得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挡着自己看东山。老孙头又抬头看看,真高啊,高得要伸进云里去。也不知道建这么高有人愿意住吗?暗诽了一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吼:“老家伙,天都大亮了,在阳台上张望什么,还不出去买菜,儿子几个月回来一次,眼睛放亮点儿,菜要是不好吃你这个月酒钱就别想要了。”老孙头一哆嗦,赶紧换上儿子昨天带来的新衣服和新鞋,要出门去给那些老家伙也开开眼——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新衣服穿着不得劲儿,好像身子都绑成了一团——将就着穿吧,大概这就是现在所谓的潮流吧。
四里桥小区里住的大多是一帮老家伙——西城电子厂在上一个十年里轰然变作历史的尘埃以后,这曾经的员工分配小区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城中村。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菜市就在小区北头。
“老孙,又被赶出来买菜啦?”还没走到菜市口,抬头一看,老李一手推着吱吱呀呀的老旧自行车,一手拿着崭新的乒乓球拍,大汗淋漓地迎过来。“又去广场打球了?”广场是小区中央一片宽敞些的空地,前几年不知是谁出钱建了几张乒乓球桌在那儿。“可不是嘛,老咯,打不过年轻小子了,没打一会就感觉身子骨要散架了——哎,有几天没看到你了,还等着你来跟我操练操练呢。再不打就没机会打咯。”“嗨……儿子大老远回来,这不正准备去买点大鱼大肉嘛,过两天陪你打。”老孙头指了指前面,又捏了捏手里皱巴巴的钱包。“高材生回来了是得伺候好啊!”老李笑得眯起眼来,几乎分不出那是眼缝还是皱纹。
前面吵吵闹闹的声音渐近,老孙头的步伐也轻快起来。老伴儿就理解不了在菜市挑挑拣拣仿佛点将一般的乐趣。
“酱牛肉怎么卖啊?啊?怎么又涨价了?老张,你别诓我啊,我在你家都买了多少年了……”老孙头瞪大了眼睛,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从皱巴巴的钱包里数出30块钱来。“来一斤——做给儿子吃的,挑个好点的啊!”“啪啪”一刀刀剁在砧板上,似乎这刀声三十年都未曾变过。“老孙,你还没学会移动支付啊,这不正好让你儿子教教你,再过几年估计现金就没人收咯。”老张指了指铺子前贴的二维码,“唉,我担心这干啥,反正也卖不到那时候,用那东西哪有搁在自己口袋里边安全。”老孙头暗想道,老张的酱肉铺子开了这么多年,儿女各自成家,也没收徒弟,恐怕这门好手艺就快要失传咯。闻着酱香,老孙头摇头叹了口气。
二
待到满桌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已经是正午了。“爸,跟您商量个事儿。你们这儿下半年不是要拆迁了嘛,我在新城区看上一个不错的小区,环境不错,回头您和妈搬那儿去住,我们回来看你们也方便。”老孙头停了筷子,看起来有些惊讶。“拆迁?好端端的拆迁做什么?”“这事儿不是和你说过吗?政府要搞个经济开发区,咱们这儿就被规划了进去。你这些天就没注意,咱们这栋楼连着搬走了好几家?隔壁单元的小毛,二楼的老付,都搬走啦。”老伴儿倒对这事儿不怎么在意,“你以前不是老嚷着这儿旧了那儿老了,水管、煤气、楼道都要翻新,现在真要搬了又不乐意,犟得跟驴一样。”
儿子儿媳也在一旁说着新小区的好,环境优美空气清新,有树有花有喷泉,配有明亮宽敞的社区活动中心;小区边上就是超市;楼下就是社区医院;高层住宅都有电梯,再不用担心上楼费劲儿了……
“不行不行,我不干,我不搬,要搬就把你妈带过去住,反正我不走。”老孙头的态度很坚决。儿子还想接着说:“爸,您看你们这房子,当年外墙都是用大混凝土板一块一块拼接起来的,多危……”
“我说我不走!”老孙头生平罕见地吼了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把碗重重一搁,回房砸上门,留下一桌人呆坐在那儿。瞅了瞅有些惊惶的儿子、儿媳,老伴儿叹了口气:“谁知道这老东西今天哪根筋搭错了,咱接着吃——菜都凉了,回头我再劝劝他。”
傍晚,老孙头站在窗口,愣愣地盯着东方,眼都不眨,似乎这样就能看穿那层叠的高楼,看到那久违的山丘似的。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老头子,孩子们也是为咱们着想,别让他们为难。再说了,拆迁又不是你不想拆就不拆了的,你跟孩子们发火有什么用。好好的一顿饭吃成这样……”
老孙头用那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窗沿,他当然明白儿子的好心,他也不是真的到今天才知道要拆迁的消息,只是他实在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这个几乎与自己的生命重合在一起的街道。一想到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忽然觉得鼻头有些酸……
三
当老孙头最后一次离开这看了许多年朝阳的阳台,最后一次从本不大却因空荡荡而显得宽敞的客厅走过,最后一次掩上那不知上过多少次锁油的房门,最后一次走下那被踩得低陷的楼梯,第一台挖掘机从正门驶进了四里桥。
四个月后,老孙头站在20层的阳台上。他知道,哪怕是这样的高度,也不能使他的视线越过高楼的封锁,重见久违的东山。他很落寞。那索性就往西边看看吧,一辈子都没怎么好好地看过夕阳,是怕把自己看老了——如今,大概是得看看了。
残阳把远空染上了艳红的颜色。像许大结巴家卖的柿饼,他想。
忽然听见一声渺远的轰响,老孙头眯了眯眼,似乎那不到地平线的地方霎时间升腾起一阵烟尘。他又仔细瞅了瞅,似乎那烟尘被风刮进了家里,迷上了眼。关上窗,两行老泪落了下来。
深秋里哪有东风。只是那团烟里,埋的不只是四里桥,还有一代人。
合肥市第一中学高二(32)班李沈逸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