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禹成明
在《诗人何为》中,海德格尔说:“语言就是存在的家。”无论是否意识到,我们都生活在被描述的世界里,在语言中栖居。这是语言的宿命,是语言的重负,也是语言的荣耀。存在是被遮蔽的,真实是被掩盖的,语言的澄明是揭示存在的唯一途径。作为诗人的李云,已经在“替天言道”的道路上走得很远,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满足箴言式的显现,他需要创世纪式的展现,于是,就有了作为小说家的李云和剧作家的李云——当然,“诗”是植入李云血脉的基因,他从未忘记将语言的染色体植入他的小说和剧作。“诗”是一切艺术的通性,李云深谙此道。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态度决定一切,对语言的敬畏程度决定一切。语言是李云的神祗,通过语言抵达真相,借助语言澄明他意识到的“存在”,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清人龚自珍在《定庵续集》中言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欲灭其族,必先灭其文化。”对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对于“四个自信”,李云有深刻的体悟,有独到的理解,有自觉的使命感。他要通过语言复原历史,通过语言自身的规律、语言的启示、语言的理性和感性,钻通时间的隧道,澄明存在的真实。本集收录的两篇剧作,是李云成功的尝试。
从本集的两篇作品可以看出,李云秉承坚定的唯物史观。这是一种可贵的文学品质,更是一种可贵的史学品质。它让“澄明”本身更具理性,更为庄严,因而呈现的结果更接近真相。真相从来都是狡猾的狐狸,它留给人看的往往只有一条晃动着的蓬松的尾巴,或一道倏忽而逝的影子,或一缕气息,甚至只是一个传说。就像本集的两部作品,它们都来自于这样的影子,这样的气息。李云靠着自己灵敏的嗅觉、艺术直觉、严密的逻辑能力和有力的史学武器,以语言为指南针,在“存在”渺忽的现场上,洞幽烛微,直逼“存在”本身,令其无所遁形。
《第六号银像》所描述的,实有其人,实有其事。李云凭借仅有的实物概念,潜心钻研党史和地方志,采访主人公后人,慢慢潜入历史的深处,梅大栋、梅大梁兄弟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安源路矿大罢工的吼声就在耳边轰响,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鲜血仿佛溅到了他的脸上,令他的心灵震颤不已。他找到了语言,或者说语言找到了他,它们按照自身的逻辑演绎着,也引领着他进入“存在”。他通过对梅大栋、梅大梁兄弟等人保护马克思银像,唤醒民智,发动群众反抗压迫活动的描写,再现了那段波澜壮阔的革命画卷,成功塑造了以梅大栋、梅大梁为代表的共产党员形象,雄辩地证实着马克思主义必然可以救中国的真理。
《山鹰高飞》也有实物、实地和人物原型,但传说早已被风吹散在大别山深处。山鹰在高天中滑翔,它的影子落在李云的瞳仁上,也落在他诗性的视网膜上。李云的诗性是一张网,语言是网的经纬,他要用它来打捞消散的影像: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呼吸,他们的悲伤喜悦,以及作用于他们命运的那双模糊的大手。他成功了。隔着近百年的历史烟霭,我们看见一群孩子紧张而兴奋地走在山道上,他们的手里提着油桶,里面盛着偷偷收集来的桐油、煤油、菜油,他们在为红军的“列宁号”飞机送油,想当然地想让它像山鹰一样飞起来。他们走在李云的语言之路上,也走在客观和必然的路上。他们自觉的行为无声地昭示着: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得到了最广泛的拥护,它必将取得成功。在这篇作品里,李云展现了他的“野心”,多声部叙事,多个人物,多而不乱,多而清晰。众多的“多”,最终形成集束弹,形成混响,令天地为之动容。
除了语言的精准和想象力,除了正确的历史观,除了对技法的娴熟运用——巧妙的角色冲突设置、巧妙的表面张力创造、适时的转折点设置、明确的关键匙(银像和飞机),李云还有敏锐的艺术自觉。他像行走的木铎,在徽韵悠悠的大地上聆听风吟,采诗缀篇。他热爱徽文化,自觉地发掘本土的资源,让它们都没有白白“存在”过,让它们通过语言的方式永存。相信在以后的创作中,除了红色文化之外,徽州文化、皖江文化、淮河文化一定都会像那只山鹰一样进入他的视野,都会孕育成鲜活的形象,他都能以他独特的语言,将它们从晦冥莫辨的“无”,一点点勾形着色,一点点澄明为有形有色有呼吸的“有”。期待更多的“存在”被形象而诗意地澄明,期待它们在纸上,通过语言的方式,通过大脑感受语言、描绘语言的方式,再活一次。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