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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发财去矫牙
  □广州陈思呈
  我友晓雁,是个牙医。
  牙医在生活里有多奇特你不知道。比如她很少吃螃蟹,对螃蟹这种硬壳类食物,她首先想到的不是美味,而是可能会崩坏牙齿。看着我们吃蟹腿、吮蟹壳,她想的是:就像挖蛀牙坏牙,挖龋洞里的“软化牙本质”,必须彻底挖干净,看到清晰的空壳,不留一点残渣碎屑,否则会引起更大的腐烂。
  还让人愉快地吃螃蟹吗?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某地旅行。这个地方男女老少随时随地都在嚼着包叶子的新鲜槟榔,并往街上吐出满口鲜红唾沫。
  与这些习惯对应的,就是当地人都有一口糟糕的牙齿,黑的黑,黄的黄,长得随心所欲。与他们的牙齿对应的,就是此地牙医甚为发达,有一条骑楼街整条街都是牙科诊所,从现代仪器到原始手法,丰俭由人。
  连菜市场里都有牙科档口!
  所以我和晓雁站在菜市场里,提着地瓜观赏民间牙科大夫徒手给阿婆镶牙。民间牙科大师几分钟内就修复了阿婆单侧数颗缺失牙。晓雁说,那个镶牙材料是自凝树脂,先用液体和粉适当比例混合成湿砂状,很快变成面团状,再到橡皮状,最后硬固,这个过程大概五分钟时间,一个牙齿的取代物就在口腔里生成。
  要是没有一个牙医闺蜜随行,我那趟旅行的信息量怎能那么多呢?
  我本人的牙齿还算健康。也整齐。有几个长得不太合作的龋齿和智齿,经过我和晓雁认识这么多年,该补的补,该拔的拔,该根管治疗的根管治疗,早都处理好了。晓雁说,我现在牙齿最大的问题是:有牙缝。
  牙缝其实也是这几年年纪大了牙龈萎缩才出现的。我甚至还能记得,两个上门牙之间那条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它是在某一次塞了食物残渣之后,我清空时太过粗暴,牙签卡在那里。再把牙签拔下来时,两牙之间的缝隙豁然变宽,仿佛它在漫长的岁月积怨已久,突然暴发,决定对这一场伤害有所反抗。
  其实我能接受它是自己各种残缺之一,因为这些残缺在我身上也不少了。但晓雁不这么看,她说:牙缝当然不好了,对清洁不利,容易引起龋齿,而且,你知道你为什么花钱像个大花洒,总是没有存款吗?广东人有个说法,牙缝太大,漏财!
  就这么过了几年。久静思动,这一天,我突然觉得应该把手头的赚钱大业放一放,抽空去找晓雁矫牙,先把牙缝关起来,因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何况,有了一口好牙之后,每天笑的时间也会变多的。我会多么愿意尽量多地露出我的牙齿啊。
  当我心里开始想去矫牙之后,我的牙齿好像知道我的心思,牙缝变得越来越大,每次吃饭后我都对自己充满嫌弃。我想,事不宜迟,我要收拾你们了。
  那天晓雁先是在我的牙齿上装一些小突起,这是可以让牙套稳定并能借力的附件。本是一个很简单的操作,但我从诊室的躺椅上下来之后,开始意识到生活有所变化。
  我频频咬到自己!
  这是怎么产生的呢?那么小的突起,怎么就影响我说话、吃饭的方式?那天的晚餐我吃的是美味的腊味煲仔饭,几乎两三口饭就要咬到自己一次,说话时也时不时地感受到来自牙齿的敌意打击,不断接受它们给我的小小错愕。
  人体如此精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句话是完全不过分的写实。
  我尽量跟我的牙齿讲和。又过了一周,我习惯了这些小突起,又去晓雁那里,把下牙那颗按计划必须消失的牙拔掉。
  那颗牙长得格外结实,打了麻药也能清晰地感到,它扎根又深又稳。过了好久,我才听到,叮的清脆一声,它被扔到盘子里,一颗棉球代替了我口腔里新的空洞。
  突然我对那颗牙齿有种说不出的愧疚。它没干啥错事,格外健康,已经陪我走过四十年,而且扎根那么深,仿佛很舍不得我。
  我茫然地捂着腮帮子,表情让晓雁担心。她问了我好几遍:“很疼吗?”我说:“不疼,我只是在适应新情况。”
  我沉默地适应了半小时。半小时后,晓雁帮我把棉球取走,戴上牙套。她提醒我,每天除了刷牙和吃饭,其它时间都要戴着它,最好能戴够22个小时。这副牙套,从此它就是一件要每天与我相伴的物事了。
  戴牙套前几天的麻烦不用多说,但这些麻烦只是费时间,费精力,最让我痛苦的是说话的时候,我似乎不会说话了。我不断地想,巧舌如簧是什么感觉,舌灿莲花又是什么感觉,我此时正在实践它们的反义词,每一句话都在嘴巴里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来到舌尖,仍然受到牙套的加重阻挡,一句话变得滞缓艰涩。
  有一个工作任务不合时宜地来了,我要写一批书评并自己朗读录制成音频节目。报酬不错,我心动了,但嘴里的牙套让我犹豫,现在我说话的声音自己都觉得别扭,我们老家有一句话形容这种情况,叫“大舌头”,我没法相信自己能用这样的声音表达良好的思考。
  还有,当我笑时,我有意地掩饰自己下牙的空缺。它不但提示我对自己的背叛,还揭示了我的贪婪。一个年纪不小的人为了好看一点点,以及不一定能实现的财运,而动了这么大的工程,似乎是儿戏得近似荒谬。但我竟然那么快就实践了,然后用一年多里每一个日日夜夜来为这个决定买单。
  我在思索,做这个决定的自己,其实真正在想的是什么?那些时间里真正发生的,是什么?
  其实在做矫牙的决定之前,我尝试去动近视眼手术,然后被医生劝退了,医生认为我这个年纪很快老花,可以直接做白内障手术。
  回家之后我对自己“这个年纪”产生了一种不服气的心理。这个年纪怎么了呢?相对于眼睛还得继续戴眼镜,我更害怕的是那种被宣判“你不能再干年轻人干的事情了,你很老了”这种心理。所以我回来后不久,就报名学车,学粤语,这本来也是两件一直要学的刚需,但似乎在这段时间变得格外迫切。
  不知跟疫情是否有关系,去年开始,我的工作进入了漫长的瓶颈期,我很想尝试新的工作,新的领域,新的风格,总而言之,我很想有一些新的变化,出现在我这一副开始变老的躯体里。
  矫牙大概算是这种心态下的选择之一吧,晓雁只是命运分配给我的一个幸运的契机。
  想通这个心态,我开始慢慢接受牙齿上的障碍,我理解了这里面的必然性,也开始意识到它的好处。从牙套戴上的第一天开始,起码有一件事情,是我每天都能有所收获的,那就是:牙列以期待中的方向,极为缓慢地移动。
  是的,在接下来这一年多里面,哪怕有哪一天24小时里我什么事都没做,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但这24小时我起码还是干了一件事的,就是矫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