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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世间最黑的路
  □合肥林特特
  十年前,我的房子惹上一场纠纷,房产证被撤销,首付打了水漂,贷款还要继续还,我莫名欠下巨债。和我打官司的人急于搬进来,可官司在进行,他不能如意,于是,一个深夜,我接到恐吓电话。
  对方粗着嗓子,盛气凌人,口气满满敌意,他威胁我,你一个外地人在北京,老公还经常出差;我住在哪里,你不清楚,你住在哪里,我很清楚,你怕不怕?
  我当然怕。
  尤其,诚如他所说,我老公又出差了。我一个人在家,只在客厅开了一盏小灯,光聚在沙发的一角,我坐在角上,握着座机话筒,牙齿打战。我靠仅存的理智,挣扎着,在对方自报家门时,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等他阴森森说出最后一句,“你看着办”,我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抓起衣服,打开门,“咚咚咚”,奔下楼梯,冲出小区。
  我是去报警。
  110不能抵消我的恐惧,我必须坐在派出所,对着警察,和他一起听录音,才能。
  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北方冬天的户外,黑、冷,狂风呼呼地刮,道路两旁的树,秃着,只剩下干枯的枝丫指向天空。
  这个点儿,公共交通工具都停了,我住在五环外,路两边只有几盏半明不暗的路灯,那时,还没有各种网约车软件,我等了一会儿,拦不到出租车,只有重型货车经过,掀起一片尘土,一辆黑车停在我面前,我别无选择。
  十分钟后,我抵达最近的派出所。
  我找到值班警察,牙齿继续打战,我外放了恐吓电话的录音,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哽咽着讲述事情的原委,警察办公室有暖气,但我的双手依旧冰凉。
  警察看起来比我大不了两岁,人瘦且高。他听完我的遭遇,目光流露同情,他表示,警力有限,24小时保护我,不现实,只能随时发生情况,随时来报,目前,他能为我做的是给恐吓我的人一个警告;随后,他按我提供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对方本来还想抵赖,当警察说,他掌握了电话录音后,“依照××条例……”对方明显态度软下来。
  “你先回去吧。”警察说。
  “好的。”我裹紧白色羽绒服,拢拢领口,精气神仿佛全被抽离。
  “你怎么来的?”警察随口问。
  “打了辆黑车。”我随口答。
  我走出派出所,发现黑车没有等我,我回头,派出所孤零零地在宽阔马路的一侧,是四周唯一的光源。摆在我面前最实际的困难是,我怎么回家?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如果说,我刚才在小区门口打到车的几率是百分之一,现在则是负一,风更大了,夜更黑了,树木干枯的枝丫像要把天撕破。
  来自恐吓电话的恐惧还未消除,黑暗里、荒凉中,我不知何去何从,更深的恐惧袭来。面对眼前的一条黑路,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想想恶魔抽签般碰上的官司、想想山一般的巨债,这黑路就是我的路,绝路。
  事实上,连这条黑路,我注视的方向,我都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通往我家的。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有乌鸦叫,听起来更像是不祥之兆。忽然,一盏大灯从我背后照亮,我整个人被光击中,瞬间,全身麻木。疲倦、仓皇、紧张,没有比那更难的时刻了。
  “谁?”几秒后,我抱着必死的心,一鼓作气,一扭头,大喝道,却发现是辆警车,开车的是接待我的警察,他把头从车窗中探出,灯光照耀下,他的脸白得发亮,他喊了我一声,“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十分钟后,我到了小区门口,路上,我和警察有没有说话,说了什么,今天,全部忘记。我只记得,拖着笨重的双腿,迈完六层楼近一百个台阶,拧转钥匙,打开家门,再关上,我把后背贴在门上,闭上眼,好半天,才能均匀呼吸。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我坐在灯下,紧锁十指,一件件捋我要应对的纷纷扰扰。
  等天空现鱼肚白,冷静够的我站起身,打开电视,想用嘈杂的声音驱除寂寞。电视里正在播放《艺术人生》,主播正在采访嘉宾,嘉宾痛诉过往,一个难过的坎儿。回忆往事,他显得那么大度、慈悲、清醒、条理分明、有行动力。我被深深吸引,继而受到启发。
  稍后,我把电视调成静音,我模仿屏幕中人,一会儿坐在沙发左侧,一会儿又坐到右侧,我采访我,我是主播,我也是嘉宾,我想象已是十年后,我问自己:“当年,你经历惊魂一夜,是怎么走出来的?”我再回答自己,“我先是去报警,然后回来整理心情和思路,我的官司之后是如何如何打的,我被影响的生活是如何如何回归正常的,我怎样努力赚钱解决我的经济困难的……”
  如果说,此前,我像只鸵鸟,对于官司、纠纷,不去管,不去想,任凭命运的波涛将我往前推,此后,我主动积极地找律师、换律师,求助媒体,研究合同,学习法条,和原告谈判,一轮轮博弈,一遍遍算账……
  过程中,支撑我的,便是这种场景模拟。我一再强调在绝路前发现生路的顿悟,两盏灯给我的信念;我一再修正的“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方案,后来,真的在现实中一一兑现,有了结果,结果并不算坏。
  十年后,梦想的采访终于到来。
  几天前,我参与了一场直播,主题是“如何走出至暗时刻”,主持人示意我讲讲我的经历,我说起往事。
  下直播,我在观众私信里看到一条——
  “特特姐,我今年大二,因为一时糊涂,考试作弊,被学校开除,想跳楼,一死了之,又怕对不起家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沉吟一会儿,回答他——
  “除了跳楼,你还有四个选择,1.接受,去找工作。2.不接受,和学校打官司。3.接受,重新高考。4.接受,但不想重考,家境小康,出国读书。”
  此时此刻,警察在车窗里露出的白得发亮的脸,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希望我也像他,能给人启示,蓦然回首,发现绝路之外还有选择,还有路,有得选,就不怕至暗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