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王士新
三子,大名王启云,施口村人。今年春节,我俩通电话,我喊他启云,他不开心:“咦,不要喊我启云嘛,你喊三子,我听着快活。”电话那边,声音洪亮。我只能依他。三子在巢湖,儿子一家三口从上海回家过年,全家其乐融融,他脆崩崩的声音中透着欢乐。
1991年安徽巢湖发大水,沿湖破圩无数,到处一片汪洋。我的家乡肥东县长临河公社施口村,村庄上水,七甲圩破了,早稻闷在水底。9月,三子捎信给我,说,破了圩,生活没办法,想出来,混口吃的,要我帮他想想主意。
那时我在安徽日报巢湖记者站工作,接到三子信,心里直打鼓,三子进城,适合干什么呢?忽然,眼前一亮,印象中他在家乡做过豆腐,对对,到巢湖来做豆腐,或许,这是条生路。
那晚,我骑车到郊区一个村子,村名现在记不清了,那儿住着我们施口村人王纯应,王纯应是“弄船的”,在巢湖水上运输公司上班,家里住房宽畅。我和王纯应商量,他家离草城菜市场不远,让三子在他家先落个脚,只要三子在菜市场把豆腐摊子支起来,就租房搬出去。高高大大的王纯应是个热心肠的人,满口答应。
很快,三子带着行李和做豆腐的工具,到了巢湖。我把他送到王纯应家。
那年三子45岁,还打光棍。
三子家原有七口人,父亲、两个妹妹死了,妈妈跑到江西农村山里嫁了人,把三个儿子带过去,保住了性命。几年后,已长大成人的三子重回施口,撑门子,因家徒四壁,讨不起媳妇,一直打光棍。
约过半个月,我到草城街菜市场找三子,老远就看到了他,我轻轻走到跟前,只见摊子上摆放着豆腐、干子、千张,右边有只装着洁白豆腐脑的白铁桶,一锅稀饭,还有包子、馒头等。左边有两张小台子,有五六个人正低头吃早点,其中有两个学生。路边停了不少自行车,菜市场人来人往,人气旺,烟火味足,人们趁早买了菜,大包小包往回走,同时又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三子神情专注做着生意,他中等个,国字脸,板寸头,瘦削,扎着白围腰,很是精干。他抬头见到我,灿烂一笑,笑容放松舒展,刚到巢湖时的满脸愁容,一扫而光。看到他的笑容,我心中一个石头滚到底。他说,已在菜市场附近巷子里租了房子。他边和我说话,边做生意。他指指繁华的菜市场说,我现在人是累些,但这里人多,有生意做,心里一点也不害怕。
约过了两个月,我又一次到草城街,走到三子摊子附近,这次见到小摊子边上多了个女人。女人在铁锅边做鸡蛋饼,不时收拾小台子上的碗筷,走动时右腿微微有点残疾,中等个,二道毛,脸上线条柔和,皮肤微黑,三十好几的样子,围着白围腰。现在摊子上除了卖豆腐、干子、千张等,早点花样也丰富了,豆腐脑、稀饭、辣糊汤等。三子手脚麻利地在摊子前忙碌着,不时和经过摊子边的熟人打招呼。有位中年妇女走到摊子旁,对三子说:“我现在要去亲戚家,你给我留块豆腐、半斤千张、半斤干子,九点多我来取。”三子笑嘻嘻说:“你放心,我给你留着。”三子每天豆腐、干子、千张都定量,不敢多做,因此,来迟了,就买不到了。看来,三子已拥有不少老客户。
三子和我交流中,眼神中流露着自信、坚定、幸福的表情。
三子身边的女人,叫祖芳,也是施口人。他们每天晚上做好包子,凌晨四点开始做豆腐、稀饭,准备各种早点食材。有时三子会抽个三五分钟,到院子里抽支烟,仰望夜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感觉空气中有股甜丝丝的味道。
两年之后的1993年5月,我从安徽日报巢湖记者站调回安徽日报编辑部,1995年8月从巢湖搬家到合肥,考虑报社给我们临时安家的房子小,许多家具没处放,我和妻子商量,把一些家具,床、桌子、椅子、脚盆和被絮等送给三子。那天,三子拉了一板车家具,我把他送到巢湖行署机关小区门口的大街上,看着他远去背影,心里酸酸的。
那个年代,联系不方便,约在两年之后,因公出差巢湖,我到草城街菜市场找三子,找了一圈子,没见了人影,又跑到朝阳门市场,找了一圈,仍没找到。我心里嘀咕,真是奇怪,难道今天他们没有出摊?
一晃过了七八年,我接到三子电话,原来他是请人从报社找到我的电话。
我们见了面,他说话就两个主题,一是他们买了房子,2004年买的,70多平方,两房一厅。他领我参观每个房间、卫生间、厨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很温馨。二是儿子,他们的儿子高中毕业参军到了部队,在部队从事新闻宣传工作。退伍后,独自到上海打拼,或在人家文化传播公司工作,或自己单干,拍摄专题宣传片。女朋友条件不错,上海本地人,大学毕业,父母均是体制内人。三子很开心,儿子不仅买了车,还每月给他老两口2000元,雷打不动。三子和祖芳不再摆摊子了,摆摊要没昼没夜干,身体吃不消,三子就近给家公司做保洁,祖芳给另一家小公司做饭,活,轻松,收入也稳定。
去年,三子打电话给我,说老家施口拆迁,他分到了一套房子,已拿到钥匙,等装修好了,要我一定抽空去看看。上周六,我回到长临河古镇,到了三子新家,60平方,两房一厅,整洁、温馨。这次见面,话题重心,仍然是他的儿子。他笑容满面地说,孙子4岁了,在上海上幼儿园,由两个亲家接送。儿子在上海戏剧学院读导演专业,已上了3年,快要毕业了。他抱怨儿子不听他的话,不该上戏剧学院读书,原来每月接济家里的2000元,现在没有了。我劝他,你儿子才30岁,有上进心,很难得,等他毕业了,格局大了,你就等着享福吧。我知道三子的小心思,表面埋怨儿子,心里偷着乐呢。
三子把我领到洗脸间,右边墙上有个小镜框,全是儿子的照片。这孩子,高大,阳光,自信。我替三子高兴,他的儿子有志向,脚踏实地,是个潜力股。祖芳说到儿子,脸上笑成一朵花。
三子进城,改变了命运。喝了两杯酒,话也多了,三子特别自豪地给我介绍,江西的几个侄子、侄女大学毕业后,个个有闯劲,个个有出息,分别在深圳、北京、九江干得风生水起,事业有成,家家买房买车。最让三子高兴的是,每年各家轮流邀请他这个老叔过去玩玩,车接车送,陪他到各个景点看看,让他大开眼界。
他弯腰把脑袋伸到桌子中间,小声对我说:“我现在多少有点底子。”他坐直身子,开心地说,现在的日子,吃穿不愁,每天喝两杯小酒,散散步,祖芳摸摸小牌,和三十多年前在老家施口的日子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三子和祖芳在巢湖生活了三十多年,成了巢湖城里人,他们对巢湖感情很深,看到这些年,巢湖环境一年比一年漂亮,心里别提多自豪。三子拍着手中的牛栏山二锅头酒瓶说:“现在的巢湖,真美!我们生活在巢湖,太幸福啦!”他们俩深深爱上了巢湖,离不开巢湖。
下午,三子送我到小区门外,分手时,他从车窗递给我几个香瓜,接了香瓜,我说:“我走了,你回去吧。”三子右手扶在车窗上,默默不语,突然,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