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县高峰
妻子退休后,我家的一日三餐发生了结构性变化,简而言之,就是提升了晚饭的地位。以前各顾各人,早出晚归,将就的时候多;现在我去上班,把她一个人撂在家里,同样是一天不见面,却有一种愧意。于是,下班绕道北街,时蔬交替购买,想着到家做一顿晚饭。
小酌一杯,也是延长晚饭的时间,将上班所遇,琐琐碎碎,一一拿来,向妻子汇报,讲些闲话下酒佐饭。丰子恺先生好像说过,野生时代,为防止狮虎猛兽抢夺,其它动物必须快速将猎物吞进肚子,快速回到洞里,然后再吐出来进行反刍。年轻时候,孩子尚小,我们吃饭像打仗,没有工夫拖沓,三五口扒进肚子结束“战斗”;现在放慢吃晚饭的速度,是注重健康,往大里讲,是咀嚼人生了。
以前读苏轼《夜泊牛口》:“日落红雾生,系舟宿牛口。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负薪出深谷,见客喜且售。煮蔬为夜飧,安识肉与酒。”苏轼笔下,晚饭吃蔬菜,是因为那时乡村贫穷,没钱不识肉味;我们晚饭不吃荤菜,非有悲悯情怀,实在是为健康计。
莴苣产自东菜园,上市时,我隔天买两根,买的时候就把握了大小,只求适量不浪费。削皮、切片、再切丝,晚上只有这么一个菜,凉拌或清炒,直吃到盘中不剩一根青丝。莴苣做菜,有人烦在削皮,而我认为享受的正是削皮的过程。不用刮丝器之类,直接上刀,顺着莴叶长的方向下刀,厚薄宽窄,功夫在刀外。明朝有个叫黄衷的诗人写《莴苣》:“传人将野苣,雨色尚萋萋。旧圃名春菜,繁根削夏畦。”看看人家,迫不及待,站在田畦就开削,那才叫情趣。
今年菠菜很少进门了,网上说菠菜虽然补铁,却含有大量的草酸,吃进肚里,会与我们的钙质结合,妻子就信了。人到老年,其钙也缺,又被无端夺去,此等口福,不享也罢。但是,我因为平常喜欢胡乱翻书,有一回看到张爱玲写的烧菠菜,因为太唯美而难以释怀,家里不准吃菠菜,我这里引用下,以解馋意。她在《公寓生活记趣》中写道:“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花。其实又何必‘联想’呢?篾篓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够了么?”
自从体检查出血糖、血脂偏高之后,我们就成了所谓降脂降糖类食品的疯狂追逐者。比如大蒜的作用,坊间都说得神乎其神了。早春时节,寿地人家,常有大蒜烧腊肉,吃的时候不觉得,待到稍后蒜薹上市了,蒜薹炒肉,脆嫩爽口。但是,想到一棵大蒜,只能抽出一根蒜薹,先不说抽的那种类似“活鹅拔毛”的感觉,如此纤纤细细,如果天下人天天吃蒜薹炒肉丝,得要种多少大蒜啊。
最近,下班回来,热衷熬粥,熬那种光光溜溜、什么也不放的白米粥。一碗下肚,通体舒泰,暖身又安眠,同时还唤起包裹在身体里胃肠的记忆。
岳母在世的时候,立夏前后,是要腌大蒜头的。青嫩蒜头,一般剥皮而不掰瓣,浸泡、沥水,撒盐、颠簸,投入瓷坛。此菜坛肚大腰圆,系紧坛口后,将它横放在堂屋地上,大人回家忙活,没有工夫,走过来走过去,伸上一脚,如此摇晃,坛子滚动,半圈一圈,坛内盐汁,均匀浸入。那些天,家里家外,都有一股大蒜的辛辣味。但是,要想吃,没到时候,是不能性急的。我几乎年年想要吃一次亏。在大蒜这只“老虎”还没有被盐驯服野性的时候,一口下去,有气冲斗牛之势,从舌后根直到食道胃肠,针刺刀剥,翻江倒海,张口伸舌,跺脚求饶。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它的脾性慢慢收敛了,由辛辣嬗变为一种诱人的蒜香。现在出门都有一层口罩隔着,气味再大,只有自己闻到,于是,更加放纵了对腌大蒜的口腹之欲。
有一回读《灵岩山志》,了解到佛界一桩佳话。上世纪二十年代,弘一法师在普陀山与印光大师共处七日。后来,弘一法师以食粥事描述印光大师自奉洁简的美德:“师每日晨食仅粥一大碗,无菜,食毕,以舌舐碗,至极净为止,复以开水注入碗中,涤荡其余汁,即以之漱口,旋即咽下,惟恐轻弃残余之饭粒也。”无菜吃粥,我等俗人是做不到的,我往往要以腌大蒜头佐食,所谓日啖大蒜一枚,胜似闲庭散步。
同样是大蒜,我们的享用是低层次的,大家就不一样了,张爱玲在《谈吃与画饼充饥》中写道:“有一天看到店铺外陈列的大把紫红色的苋菜,不禁怦然心动。但是炒苋菜没蒜,不值得一炒……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着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热乎乎的苋菜香。”我把这样的文字抄在纸上,烧成灰,再化水里吞下,即使解了惊艳的口渴,也挽救不了我想象和表达的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