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李宗德
算起来,我吃南陵卤白干子已有四十年历史了。它是我青春的证明,中年的记忆,现时的乡愁。
1980年,我在安徽省南陵县三里公社工作。一天晚饭后,我到县二中一位文友家玩,离开时他送我出来,十字街店铺关着门,路灯也很幽暗,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朋友见我游目四顾,连忙引见说这里有个小吃摊,有兴趣不妨去尝尝。我天性好吃,便欣然移步过去。
未到跟前,便有香味袭来,这香味混杂着酸、辣、咸、甜的分子,在夜风中四散弥漫,酸了鼻孔,辣了口腔,人未到已口舌生津,肠胃蠢蠢蠕动。
摆摊的是位老婆婆,烧着两个矮矮的煤球灶,上面的两只小铁锅正“咕嘟”“咕嘟”直叫唤,香气正是从锅中散发出来的。老婆婆热情邀我们坐,并问我是不是头次来,见我说是就一一介绍她的吃食。只见一只锅里沸水煮着小块的白干子和千张棍子,里面还有五香蛋;另一只锅里温着粽子、玉米棒等吃食,旁边放着一个簸箕,上面盛着米糕、调料和原料。婆婆告诉我,卤白干子是她家特色,里面放了好几种调料,有八角、茴香、桂皮、香叶、盐等,重要的是,卤汤里还放了猪肉皮,肥腻腻、油旺旺的,吃时再浇上自己熬的辣酱油,与众不同。
吃了一小片白干子,放在嘴里巴咂巴咂品尝着,开始还食不知味,一块吃下去,味道就在舌尖、喉咙、肠胃里溢出来,留下了印记,辣、鲜、咸、香。我将干子一块一块在卤汤里蘸着吃,不舍得一口一块,就细咽慢嚼,边吃边喝汤。吃到后来还感觉到,这干子嫩而不柴,味道纯正,吃到嘴里没有渣、涩的感觉。我辣得大汗淋漓,畅快无比。吃完了,意犹未尽,让老婆婆再舀些卤汤,又浇些辣酱油在里面,用筷子搅拌一下,兀自喝着,又齁又辣,鲜美无比。
自此以后我每到县城去,晚间都要去吃老婆婆那又鲜又齁的卤白干子,风雨无阻。北风呼啸的冬夜,食客寥寥,老婆婆仍守在摊子前,身影被号子灯拉得长长的,投送到空阔的地面上。我走到跟前,老婆婆袖着手,身子弓缩着,正闭目假寐,显然是熬夜太过辛苦,苦瓜着脸。见到我招呼说来啦,立马长了精神,皱纹褶子绽开了,漾着笑意。我每次吃完都要讨些卤汤,放上辣酱油,在里面搅拌均匀,慢慢嘬喝。
后来我忙于工作,很少去吃老婆婆的卤白干子了,偶尔去吃也是行色匆匆,没有时间细细品尝,也不曾与老婆婆攀谈;再后来油荤吃多了,没有余兴再去吃那些小吃;及至老婆婆的摊子什么时候撤离的,她还在不在人世了我都一无所知。我再也没有见过老婆婆了,想起来心里一阵怔忡,但她的卤白干子味道却一直留在我的唇舌间。
2002年我到上海,这里不乏精致美食,我品尝过也很享受,但怀念卤白干子小吃味道的情思更浓了。所以每次回乡,我都住得离十字街很近,在宾馆放下行李后,哪怕是午夜一点,我都会第一时间去吃各种小吃。
现在的故乡小吃一条街真是热闹,店铺林立,前档后坊,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菜品也丰富到极致,大菜有各种锅子和各式烹、煮、炸、烧的菜品,小吃有卤鸡爪、腌红椒片、腌生姜、干丝、臭干子、菱角菜,可以三五块钱单点一样,也可以十块钱三样拼盘。巷口当街而立的招牌是“老白干子”,一中年男人坐在摊前,火炉上的锅子里煮着白干子、千张棍子、五香蛋,另一只锅里是油炸春卷、臭干子。他说他家还有两间门面房,里面凉菜、小刀面、扎啤应有尽有。这里是老百货公司大楼的后面,在巷口能看到百货大楼的门口。我游目过去,恍惚间仿佛看到老婆婆的身影,风里雨里,忽闪的马灯下投射着她瘦弱苍老的身影,而那令人遏止不住垂涎欲滴的香味就从她小小的摊子在夜空中弥散开来的。我喉头一紧,夜雾潮润了我的眼睛,揉揉眼睛再去看,哪里有?我在巷口坐下来,吃着干子,向中年男子问起当年的老婆婆。中年男子怔了一下,说自己就是她儿子。我将信将疑,因为人称他“老白子”,在我们那儿被称“老白子”的,是指家中老小,而他的招牌“老白干子”是以他名字命名的,与老婆婆的卤白干子有关系吗?而且他的锅里堆了很多干子,吃的人多,哪里还顾得上熬煮卤香。
虽然味道淡了很多,但听听乡音,感受这里热闹闹吵哄哄的氛围,不也是很接地气的人间烟火吗?近日又回南陵,当年的那位中年男人也没再见到了,而是他的儿子儿媳在摊前忙碌着。真希望他们能将老婆婆卤煮的手艺加以改善、提高、利用,让更多的人享用到卤白干子的至臻美味。它虽不登大雅之堂,但却是市井平民心中一道让人牵肠挂肚、贴心熨胃的鲜美大餐。
四十年过去了,沧桑巨变,故人渐稀,许多人事已经模糊、淡忘了,惟有南陵卤白干子的味道还在口舌生香,心头萦绕,犹如一脉浓浓的乡愁,今生今世不能相忘。
哦,我的又鲜又辣又齁又香的南陵卤白干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