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任苗
读过《围城》的人,很少会对赵辛楣产生反感,因为就算按今天的标准来看,赵辛楣也算是一个没有短板的优质青年:好家世、高颜值、硬学历、真性情,还有份从不失仪的教养,和拿得起放得下的洒脱——苏小姐拒绝他,他没有沉溺于痛苦,而是邀了方鸿渐这个“同情兄”把酒释前嫌,之后好男儿志在四方地远走高飞了。
这样一个敢取舍、懂世故,进可修身齐家,退可做备胎暖男的大好青年,也算是《围城》中污点最少的一个男人。然而这个看似成熟又现实的赵辛楣,却是《围城》中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或许有人不认同——怎么看赵辛楣都老于世故。是他,对三闾大学的校长高松年,做出了“做官犹如猴子,爬得越高才会露出屁股”的精辟评价;也是他,在鸿渐被三闾大学的内斗搞得灰头土脸时,仍能游刃有余,斡旋八方。这样一个人,怎能与“理想主义者”挂上钩?
然而“理想主义”并非意味着情商低下、生存能力堪忧。有这么一类人,他们小事靠思虑,大事靠本能。前者是因为想省去日日可见的麻烦,后者是因为不愿亏欠自己的内心。赵辛楣就是这样一个貌似很理性的人,却用感性决定着人生中所有的大事——事业与爱情。
赵辛楣的初恋给了苏小姐,在苏小姐众多绯闻男友中,赵辛楣的爱恋是最自我,也最理想化的。与其说他恋着苏小姐,不如说他恋着自己心目中那个“苏小姐”——他甚至未必了解出国多年刚刚回来的苏文纨,他的记忆仍锁定在儿时,自己和少年维特一般仰望女神的年龄。他的爱恋里没有对现实的考量和对未来的评估,尽管成年后的苏小姐渐渐褪去了女人天性中的可爱,掺杂了过多的造作与无趣,但是赵辛楣对这些却几乎是选择性失明。
识于微时,两小无猜,待你他乡归来,少年娶你可好?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赵辛楣就这样二十年痴情不减。
理想主义者的爱恋总是悲歌,赵辛楣当然娶不上苏小姐。但理想主义者恰恰又是仪式感最强的一类人,他选择了一种啼笑皆非的方式来祭奠他的爱情——叫来他的情敌,一起与往事干杯。这不奇怪,生活中的理想主义者好比隔壁的诗人,总有着平添笑料的功能。
赵辛楣的第二段恋情,是与那个神秘又极其风格化的“汪太太”。有夫之妇,同事的老婆,以赵辛楣的职场情商,难道不知碰不得吗?然而这个看似世故老道的高手却有那么点“前女友情结”,一开始就被这个“神情有点像苏文纨”的女人所吸引,继而深入了解后,内心开始无力抵抗这个来自于“同一个世界”的女人,依恋于她的“有容貌,有理解”。鸿渐看出端倪提醒他,他只是红着脸喏喏应声,却欲罢不能。明知鸿壑难填,却无法放弃对精神共鸣的渴求——这是全天下理想主义者的通病。
即便爱情屡屡失意,赵辛楣也没有转而在事业上做一个现实主义者。其实无论从天资、学识还是资历上看,他都是可以在事业上顺风顺水,大展宏图的那类人——他留美归来,镀金的学历杠杠的;他擅长美式英语演讲,流利的美国话就像天心里的滚雷,打蜡擦油,一滑就是半个上空。
所以同样是留学归国背景,赵辛楣的境遇资源比起方鸿渐好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他回国即找到份不赖的工作,同时还动不动收到远方的橄榄枝,邀他去外地就职。他的朋友圈也是往来无白丁(虽然褚慎明之流总显得可疑,但这个世上欺世盗名的人多了);连方鸿渐两次跳槽都是托他提携,要知道一开始方鸿渐的“假美国博士文凭”可还没穿帮啊!从外人眼中望去,该不逊于赵辛楣才对。
然而赵辛楣的第一次跳槽,却全出于情感冲动——失恋。高松年请他去三闾大学教书不是一两天了,他之所以迟迟没回信,是因为“放不下苏小姐”。待到“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最后一个得知真相的赵辛楣一冲动,就决定放弃眼前的优渥和发光的前景,去一个几乎未知,但必定艰苦的山沟里教书。这心路历程,感人且幼稚,哪里是现实主义者做得出来的?
驱动他奔赴他乡重新开始的,除了情感,还有“梦想”。这个词与三闾大学很难挂上钩,然而临行前的他,谈起三闾大学却颇有一番期待——办报是开发民智,教书也是开发民智,若论影响的程度,还是教书来得深。这话说得一板一眼,很有点民国知识分子的味道。这份诚意,让一开始就打算来混日子方鸿渐也惊叹不已。赵辛楣真的像现在有些小清新一样,相信“远方”具有着强大的功能,不仅能治愈失恋,还能实现抱负,哪怕是气候恶劣,物资短缺的一个“远方”。而沪上的灯红酒绿,名士淑女,统统只能算作“眼前的苟且”。然而,山的那边还只是山,这是生活最爱教给理想主义者们的心得。
第二次跳槽,与第一次的原因大致相似——情感的失意导致他对周遭现实的失望已跌到谷底,于是再度出走。这一段其实将赵辛楣描摹得有点猥琐,他惊慌失措地向汪先生解释他与汪太太的清白,遭到汪太太豁出一切的蔑视和嘲弄,她神经质地大笑着,伸出小指头朝赵辛楣比划:“你的胆子只有芥菜籽那么大小!”单看这里,很难相信这算是一段理想主义者的爱情,倒像一对苟且被抓包了的男女。难道赵辛楣不该不顾一切带着汪太太私奔,才符合我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读者的想象吗?但是且慢,理想主义者就不能犹疑吗?他的犹疑主要来自于对这段感情的不确定——他爱汪太太吗?
书里说了,“他非常喜欢汪太太”,姑且算是爱的雏形吧。但是汪太太对他呢?这个长袖善舞的女人,有点像苏小姐嘴里描述的唐晓芙:“手里抓着一把男朋友摆弄着呢!”且不说她的老公,和她一看就不简单的出身中隐隐绰绰出现的异性,单看“捉奸现场”的高松年,那副气急败坏的吃醋样,就知道这位高校长可不是旁人,他应该也像赵辛楣一样,曾得到过来自于汪太太的暧昧的期许。尽管现场狼狈不堪,但是赵辛楣难道没有将这些暗流尽收眼底?这样一个女人,赵辛楣从一开始便知道不可控。理想主义者,也有资格为理想的触不可及而怯懦。
两段情感的破灭,和两度事业的失意,让赵辛楣的人生哲学看似改变了很多。当方鸿渐再见他时,他笑吟吟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眉目严肃的女孩子的照片,这位之前没有被提及一句的姑娘,突兀地成为了赵辛楣的未婚妻。走过跌宕,趟过现实,赵辛楣以这样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选择了共度一生的人。与对苏文纨的仰视和对汪太太的羞涩窘促不同,他在轻松说笑中管未婚妻称为“这孩子”,带着宽容和宠溺。但正是这份轻松让鸿渐都看出,他对这位姑娘是“很喜欢,但并非热烈的爱”。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作者没有交代,他只是看似无意地提过一笔:这位理想主义者已宽抚并收藏好了自己的曾经。他并未沆瀣于现实,只是隔着一米的安全黄线,终与现实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