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陈佳勇
杨葵三卷本自选集《枝条载荣》《静寄东轩》《愿言怀人》新近由作家出版社推出,这书里面有许多令人感念的故事。他在自序里写道:“第一次在报刊发表文章是1987年,迄今35年。总计写过约200万字文章……1992年我在作家出版社做编辑,编的书里有《贾平凹自选集》……整整三十年后,文集热早已平息,我个人自选集在作家出版社出版。”
我认识杨葵老师已经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我最佩服他切换身份的游刃有余,职业生涯多有变化。前年我出版自己的长篇小说,请杨老师写推荐语,当时他署的身份是“作家、出版人”。时至今日翻看这套自选集,我更加明白,凡事坚持做上三十年、三十五年,这身份方才守得踏实。
杨老师写文章,提倡用简单的词写简洁的文章,这三卷本自选集便是这种文风的体现。但在我看来,这些文字的气息,是最近十年他心性沉静的结果,我当年认识他的时候,人家是少壮派,气息上还是张扬的。
那是2001年的三月间,我读大二,开始在作家社实习打下手,所在的五编室真是出版神话一般的存在。五编室总共四位编辑,分别是:杨葵老师、袁敏老师、王淑丽老师和唐晓渡老师。杨老师岁数最年轻,却是领导,孟京辉《先锋戏剧档案》、王安忆《长恨歌》均出自杨老师之手,以为是文艺编辑,随手来上一本《哈佛女孩》就是几百万册的销量,这是杨老师的出版风格。
那会儿,杨老师三十三岁,社会上有名气,又有家学渊源,在我这种“上海小朋友”眼里,我以为的北京文化圈大概就是杨老师这样的。在单位里,杨老师业绩好,做领导也没架子。譬如美编曹全弘老师常称呼他“杨菜”,我问这是啥典故,曹老师说,某年杨葵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报社寄稿费时,邮政汇款单上错把“杨葵”写成了“杨菜”,遂成轶事一桩。更多的相关轶事,自选集卷三里的两篇文章《老楼的老人》《我和我的作者们》,写得妙趣横生,大家可细细翻看。
那时的作家社很神奇,编发印财务包括时任社长的管理,都很有学问,我在那实习了两年多,作家社简直就是我的第二课堂。在杨老师的帮助下,我还认识了许多京城的作家和出版人,2003年我大学毕业回上海工作做报社记者,这些都是我“文化界人脉”的“第一桶金”。不成想,杨老师没过多久竟然从作家社辞职,彻底离开了体制,到上海参与组建一家民营发行公司。这在当时二十二岁的我看来,非常的不理解,哪有这种不要做领导的人?这道理,年少时不懂,懂得时,已是2014年,那年我也三十三岁。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杨老师过去也写过文章讲述,但这次在自选集里并不怎么见踪影。我的理解,那是他人生观发生巨大转变的时间点,作者不愿多说,咱也没必要多打听。我只记得,杨老师当时居住在上海衡山路,类似于北京安家住在三里屯,他把衡山路上那家著名的“寒舍”餐馆当成了自己的小食堂,招待各路知名作家,特别是知名女作家。毕竟,那是一个喜欢将“猕猴桃汁”叫做“奇异果汁”的时代,杨老师算是蛮彻底地融入上海了。
再后来,2004年我从报社跳槽去了广电影视圈,杨老师也从上海回了北京,继续做出版。我初入影视圈人生地不熟,去北京出差,影视公司的大佬摆谱不见我,杨老师便亲自帮我打电话,对方一见电话就接,可见杨老师的人脉真的广。后来我工作上有了话语权,影视圈人头也熟了,杨老师则渐渐脱离俗务,蛮长一段时间就是抄经修庙,自选集卷一的《长安寺》便是写他当时的心境。
2014年,我三十三岁,做了一件跟当年杨葵老师蛮相似的事情,我也离开了体制,转身从上海二次来京,去一家上市影视公司做高管。杨老师知道我来北京了,便叫我到丽都见面喝茶。那次见面,我们聊了很多,我也终于能够理解当年杨老师的选择,只不过这理解花了整整十年。见面也有趣事,杨老师对茶很有研究,我也略知一二,于是我们两人都很默契地点了那种标准化的大吉岭袋泡红茶,外面这么点茶的人,都是老江湖。关于茶和心性的议论,大家有兴趣可以读那篇《需持戒》,譬如“只见骏眉新人笑,不见普洱旧人哭”,便会懂我的意思。
我在资本市场“一线浸泡”的那六年,杨老师在一旁默默观察,但各做各的事。我脑子里琢磨有一家文化公司特别适合做并购标的,对方老板是杨老师的熟人,我便托他牵线搭桥。其实,那位老板我也认识,但我需要杨老师压阵。见面时,老板大哥跟我说自己看到多的钱心里是害怕的。当时,我非常不理解,杨老师则在一旁不说话。再后来,杨老师在高碑店那里有一间偌大的工作室,2016年还办了一个叫“纸边儿”的书法展,我去看了,觉得那正是我若干年后梦寐以求的理想状态,所以要努力“财务自由”。杨老师对我笑笑,也不多说话。那次书法展,我选了一件“应发菩提心”的作品,一直挂在我上海分公司的办公室里。
2020年的夏天,我换了人生职业生涯的第四条跑道,从影视上市公司去了朵云轩做艺术品拍卖。其实,这里的因缘际会也有一部分源自高碑店的那间工作室。杨老师在工作室里挂了许多碑帖,又带我看了当时艺术中心里的许多油画作品,讲了他最近在参与的美术馆建造计划。更重要的是,他告诉我一个消息,我们有一个共同认识的朋友,最近从HBO去了苏富比,我心想,从影视转拍卖原来真的行得通啊。
如今每到拍卖季,我都会给杨葵老师寄图录,他对我们图录里的碑帖和古籍刻本很有研究。这些年,杨老师又换了一种状态。平日里,要么人在北京,要么就在宜兴的阳羡溪山,那是个好地方。我去了几次,怎么说呢,我感觉杨老师总是跑在我们前面。过日子,阅读写作,各式各样的人,他都比我经验丰富。
过去杨葵老师出版的八九本书,我都看了,也都藏着。但这次阅读自选集,有一篇《回忆照亮现实》是新选入的,我猜应该就是在阳羡溪山写的,平实的文字里,颇多感怀。杨老师年长我十三岁,虽说是熟人,但也不可能天天见面闲聊,好在有文字记录。翻开这些文章,我努力体会作者的心境,倒也不是说我要处处学杨老师的前行轨迹,只是当年我看杨老师,有看不懂的地方,等到我也到了相似的年龄,再回望自己,好像有点懂了,这种体会,很特别,也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