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宇是四川省泸定县湾东水电站的施工员。9月5日,泸定发生6.8级地震后,湾东河沿岸山体发生滑坡,形成堰塞湖。甘宇和同事罗永第一时间救助受伤同事,拉闸泄洪,避免了水位漫坝冲毁下游村庄。在大坝坝肩度过一晚后,甘宇和罗永离开水电站,往猛虎岗方向逃生,途中手机短暂有了信号,得以发出求救信息。9月7日,甘宇体力不支,让罗永先去求救,自己留在原地等待。罗永于9月8日获救,甘宇却消失在密林中。直到9月21日,他才被当地村民倪太高发现。经诊断,甘宇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伴有严重感染。由于长时间未进食,食管、胃多处出现溃疡。经过治疗后,9月25日晚,他由四川大学华西医院ICU病房转入普通病房。据华西医院介绍,甘宇预计28日接受左侧踝关节手术,同时左脚背皮下的钉子异物也将被取出。如果恢复顺利,他这周将康复出院。
“如果不放水,会有更多人遭殃”
记者: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甘宇:感觉好多了,只有腿骨折还不舒服,之后要做手术。吃饭、说话都没问题。这段时间意识一直比较清醒,就是身体比较虚。
记者:地震发生时你在做什么?
甘宇:那时我们刚好在大坝做一些临时工程。地震发生时,还是挺害怕的,山上到处滚石头下来,我们躲在一个角落里。当时很混乱。我跑的时候眼镜掉了,只能模糊地看到有十几个同事往对面山上跑。除了罗永,我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罗永的哥哥,另一个是个水工,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了,身上在出血。我跟罗永说,赶快把人救到旁边,放在安全的地方,要不然(石头)再滚下来,我们也救不了了。我俩就把他们搬到大坝角落旁边,那里没有垮塌,上面是混凝土。我们旁边有个工棚,我找了两床铺盖,给他们盖着。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就没气了。第一次看到有人在眼前离去,感到无能为力,很难过,想救也救不了。
记者:当时那么危险,怎么没想到逃跑,而是去拉闸?
甘宇:如果我们走了,水漫过大坝的话,我们也跑不掉。而且如果不放水,下面(村庄)会有更多人遭殃。我们当时没有别的想法,就想着怎么把损失降到最低。我跟罗永说,我们要上去把那个闸门提起来,开闸放水。他说可以。(之前)有一个上坝的公路,但是石头滚下来,把它埋了,垮(成)了一个坡。罗永先爬坡上去,爬了10来米,拉了一个闸门。我在下面照顾伤者。后来不放心,我上去放第二个闸门。拉闸需要先用备用的柴油发电机发电,再把(泄洪)闸门提起来。我眼睛看不清楚,就帮罗永发电,发电只要按开关就行了。没搞多久,发电机动起来了,电通了,闸门很快提了起来。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记者:拉闸之后,你们怎么度过的?
甘宇:我们在大坝上休息,看还有没有人求救。后来只有我跟罗永两个人。我们相互打气,说这么大的地震,我们俩都没有事,肯定能出去的。
记者:到晚上呢?
甘宇:晚上黑漆漆的,山上到处在垮,我们在那个山沟沟里面,山上的石头随时可能滚下来。我没怎么害怕,因为那天晚上已经有无人机进来了。我当时想,它(无人机)应该是发现了我们。我们手机没有信号,也没有火,点不燃东西,只能等着被发现。我们找了两床铺盖,两个人轮流睡。那个夜晚挺漫长的。没过一会儿又震了,我们怕上面石头垮下来,又醒了。
“这次大难不死,等出去了好好喝酒吃饭”
记者:第二天你们怎么想到往猛虎岗方向走?
甘宇:本来我们打算在那里等救援。罗永是本地人,他说熟悉路,而且山上两边看着也很危险,待在那里也危险。他就说,我们还是先往外面走,手机有信号的话可以打电话,这样求救更方便一点。所以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往山上爬。
记者:出来的时候,身上有带什么东西吗?
甘宇:当时我们用瓶子接了一些水,还带了绳子,在山上有时需要用绳子爬。
记者:出来后,外面的路是不是不太好走?
甘宇:那时候外面的路很糟糕,到处都垮完了。我找不到路,就跟着罗永走。我眼睛有500度,走山路,近一点能看得清楚。罗永在的时候好点,他可以带着我。后来我一个人,只有自己摸着往前面走。
记者:你们那天一直走了多久?
甘宇:走了半天多,什么吃的都没有,都是饿着肚子的。
记者:两个人路上会说话相互鼓励吗?
甘宇:肯定会。就说我们两个这次大难不死,出去了好好地喝点酒、吃点饭。记者:你们那天一直走到什么时候停下来的?
甘宇:走了半天,手机有信号了,我们就打了求救电话。我跟公司领导联系了,说我们在哪个地方,我们还活着,叫他们来救我们。我第一时间也跟家里面打了电话,说我没事,叫他们不要担心。走了一段路信号就没了,手机也没电了。之后就等救援队来救我们。很多地方都上不来了,我们在山里等了一天。罗永说他们反正要往这边来,我们就往前面走,也许会接近一点。
记者:路上有没有想办法求救?
甘宇:那天能看到天上有直升机,我们用了很多方法,喊呀,用那些有颜色的衣服摇啊,但是都没有用。
记者:晚上怎么度过的,冷不冷?
甘宇:晚上就用竹叶子搭了个地方,扒拉了一下地面,躺在那里就睡了。那天没下雨,晚上10来(摄氏)度。我们两个穿了雨衣,还不算很冷。因为很累很疲惫,还是睡了一会儿。
记者:9月7号那天,你们怎么想到分开的?
甘宇:走着走着,我们两个人体力都耗尽了,救援队还没来。我就说,如果再这样走下去的话,可能走不出去。我就叫罗永先回去(水电站那边)找救援队。我当时觉得,他如果能被救出去的话,我也能被救出去。他就先走了,走之前给我接了一点水。我走不动了,就在原地等待。
记者:你那时候有没有想办法找一些吃的?
甘宇:我当时在山上,还没找到“大草原”的时候,周围还有吃的。我在那里待了一两天,捡到一点掉地上的野生猕猴桃吃了。树根、树叶也吃过,有时吃不下去。其他时候都是饿着的,只能过一段时间喝(些)苔藓水。下了雨树上就有苔藓,用手捏着,就可以喝水了。找不到水源的时候,还喝过尿液。
“一般晚上下雨,第二天就有太阳出来”
记者:你的腿是怎么受伤的?
甘宇:跟罗永分开后,不记得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山上滑坡,有块石头掉下来把我腿砸伤了,只能忍着痛走路。
记者:一个人在风雨中走,是什么样的感受?
甘宇:很孤独,很无力,但是又想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反正有人找我。我觉得什么东西那时都不重要,(如果活下来)就想跟家人在一起。会回想一些以前做过的事情,还有想出去做些什么事,靠这些来支撑自己。饥饿算比较难熬的,但后面吃了一两天野果,就还好。在那种无助、无力,没人回应的时候最难。
记者:被困期间,你一直会求救吗?
甘宇:有啊,我每天都要喊。不管有没有飞机飞过,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喊一下。万一有人发现了呢?记者:在山里你会感到寒冷吗?
甘宇:一般晚上下雨,第二天就有点太阳出来,就会感觉到很温暖。
记者:你后来决定沿着罗永说的猛虎岗方向走,你认识路吗?
甘宇:不认识。当时他描述上面有个“大草原”,我一直往山上爬,上面到处在滑坡,只有慢慢地翻过去。爬了两三天,就遇到了“大草原”。爬上去后,我看到那里有几十头牛羊,我以为有人,就大声呼救。我找到一个压缩饼干,有人吃过的,估计是救援队员留下的。我捡着吃了。我还找到一个矿泉水瓶,没有水。我后来找到了牛羊喝水的水塘。
记者:你到那儿大概是第几天?
甘宇:被救的前两三天吧。
记者:你在那个“大草原”待了多久?
甘宇:待了两天,我以为有人会从那里经过,我就喊,大声呼救。但是没人来。从那里已经能看到公路了,我就觉得很有希望。看到有希望了,人的状态就好一点,但还是挺疲惫的。
“梦到过家人在找我”
记者:这十几天里,你觉得最难熬的是什么时候?
甘宇:走到“大草原”之前是最难熬的,因为看不到人的足迹,什么痕迹都看不到,全靠自己往一个方向走。
记者:中间有没有担心自己撑不下去?
甘宇:我没有放弃过。
记者:你每天会数着日子过吗?
甘宇:刚开始有,后来就没有时间概念了。可能到了第7天的时候,我感觉已经过了十几二十天。就是很累,我随便走了一会儿,就躺在那里睡了,感觉自己又过了一天。
记者:你后来是怎么被村民发现的?
甘宇:后来我在“大草原”那儿找到一条路,好像有人走过,我就往那边的路下面走,对面就是公路了。走到下面的时候还有滑坡,我就喊“救命”。这时候,倪大哥听到了,他就过来救我。
记者:被发现的时候,你状态怎么样?
甘宇:那个时候我觉得,如果还没人发现我的话,我还能坚持个一两天。因为已经看到很大的希望了,有人群了嘛,看到对面有公路,而且我还听到有人声,我就往对面呼救了。被救的时候我已经全身没力气了。
记者:这些天里,你做过梦吗?
甘宇:有,梦到家人在找我。醒来之后,就觉得又有力量了。澎湃新闻记者朱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