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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西戏班进村来
  □李愈芸
  一桩陈年旧事。
  正月初十前后,探亲访友的人传回消息:十几里地的外村请来了肥西戏班子演戏呢。一时间,大伙儿茶余饭后的话题都与“戏”有关。
  元宵节一过,还未从浓浓的年味中缓过劲来,就万般无奈从角落里翻出书包,怏怏上学去。刚开学事多,忙活了半天才尘埃落定。班主任见大家心性难收,不在状态,大手一挥:今天不上课了。我们如获大赦,欢呼雀跃往回奔。
  刚上烈马岭,就见一队人马逶迤而行,有的挑着木箱,有的扛着行李,有的空手尾随其后。我认出挑担的多是我们本村人,那些随行的男女一个也不熟识。我诧异村里黄书记、我爸竟在其中。等我走过黄书记身边,他拽住我的胳臂,兴冲冲地说:“上前告诉大伙儿一声,就说剧团请来了!”爸爸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意:“叫家里快些做饭,饭后要搭戏台呢。”“晓得了!”我和伙伴们得令似的,一溜烟上了界岭头,扯起嗓子冲下吆喝:“唱戏的来了,唱戏的来了!”不消片刻,消息传遍了小山冲。
  露天的戏台就搭在村部一侧的谷场上,后台与村卫生室相接,木板铺成的,离地约一米高,两间房子那么大面积。我在意的是那具锣鼓架,更惊叹操乐器的师傅。架上挂着云锣,支着墩子鼓、鼓板,系着小镲。演出时,开场、间歇、过场、收场的锣鼓,除了一个敲打大锣的人外,全由他一人忙乎。只见他双手翻飞,忙而不乱,操作自如。就如一个独角戏演员,一人能演满台戏,不时博得满堂彩。
  卫生室才是真正的后台,那些木箱就搁在里面。箱子里装着行头和道具,演员们就在那儿化妆卸妆。傍晚时分,我们顾不上吃饭,想挤进去瞧瞧啥样。奈何门口有人把守,将我们撵开,只好趴在窗上,脑瓜嵌进木格里偷窥。演员们有的在对台词,有的试衣,有的正化妆。光线昏暗,只瞧见花花绿绿的衣衫,有人一手提着画笔,一手拿着圆镜,往脸上涂抹。对台词的叽叽咕咕听不清,拉胡琴的正在调弦,发出咿咿呀呀声音,刺耳。晚上要演出,他们正做准备呢。
  跃上东山的月亮,像一面新磨的铜镜,清光四射,小山村笼在烟霭般的月色里。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清冽,干冷。放眼望去,谷场上黑压压一片,挤满了看戏的人,戏台被围得水泄不通。谷场上人声鼎沸,一片嘈杂。老人怕冷,坐在自带的火桶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拉呱,或聊他们熟悉的戏文,或预测今晚上演的节目。中年人沉稳些,他们坐在板凳上嗑着瓜子,剥着花生,不时呼喝离散的孩子。那些骚动不安的姑娘后生们,半为看戏,半为看人,故意往一处挤,嘻嘻哈哈,打情骂俏。
  台口靠右擎着一杆竹篙,高挑着我家那盏汽油灯。这灯一直吊在爸爸卧室的天花板上,喷油的导管常常阻塞,难得供上油。平时极少用,恍惚只在某年的除夕夜用过一次。它有近二尺高,积满了灰尘。吃过午饭,爸爸将它摘下来,取下玻璃罩,拿抹布使劲擦,直擦得锃光瓦亮。又从抽屉里翻出石棉做的灯泡安上去。他一会儿捅捅喷油管,一会儿抽动活塞打气,捣鼓了半天,才提溜着灯出了门。此时,那蓝色的汽油灯正在竹竿上“滋滋”燃着,炫目的白光像夏天的炽阳,亮瞎人的眼睛,偌大的戏台被照得如同白昼。
  锣鼓一响,就像乐队指挥划上了休止符,台下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台上。今晚演头场,唱的是几出折子戏。一来折子戏多是出彩的片段,抓得住人,聚拢人气;二来不同角色轮番亮相,各尽其妙;此外,因其精短,多一折少一折,可灵活掌控。有《梁祝》中的《楼台会》,《秦雪梅观画》中的《观画》,《秦香莲》中的《道情》……
  我就奇怪了,那些原本平常的演员,一经化妆,魔法般地变了个人,或风流倜傥,举止优雅;或粉面含春,凤眼流韵;或滑稽搞笑,令人捧腹。演员们身上那些衣饰,灯光一照,有的明艳斑斓,有的珠光宝气,有的素净清雅,让人眼花缭乱。剧种是庐剧,我们叫“二扬子腔”。伴奏的除了锣鼓,还有胡琴笛子等乐器。我外婆家在舒城,那里流行庐剧,母亲就会唱。因为长期的濡染,我也喜爱庐剧。唱腔曲调繁复,时而行云流水,时而抑扬顿挫,时而低回婉转,时而激昂苍凉……缠绵的琴声,清澈的笛韵,婉转的唱腔,水一般在夜色中流淌,蛱蝶一般在心上翩跹。
  最着迷的是那唱青衣的,都叫她小姚,不到三十岁的光景,身材颀长,容颜清秀,一上台,立马成了焦点。一袭素裙,薄施粉黛,举手投足之间,风姿绰约;凝眸蹙眉之际,摄魂蚀骨。庐剧里有句行话:“男怕商郎,女怕《观画》。”《观画》唱段很长,一口气唱下来极耗气力,等闲的演员拿不下。她演《观画》里的秦雪梅,妙到极致。腔调应该是花腔吧,忽高忽低,跌宕起伏。尤其运用“小嗓子”唱,真假声转换迅疾,宛若烟云出岫,流畅自然;又如清溪激石,喷珠泻玉。每一句唱到尾音,台上乐队师傅、台下的观众齐声唱和,谓之“帮腔”,洪流一般的声浪在山谷间激荡,好不热闹。
  月上中天,青幽幽的光,烟水一般流泻,连星星也倦了,可劲地眨巴着眼。演出结束了,演员们忙着卸妆、收场,台下却寂然无声,大伙儿陷在戏里愣没出来呢。“回家困觉喽!”半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这才如梦方醒,纷纷起身,跺跺冻得发木的脚,呼爹喊娘,拖儿带女,四处散去。
  戏班子在村里一连待了四五天,他们上午休整,下午和晚上演出。那一幕幕悲欢离合的故事,那一个个忧乐歌哭的人物,那一声声沁人心脾的唱腔,甘霖一般浸润着大伙儿的心田,烟花一般绽放乡亲们的梦想。“锣鼓响,脚板痒。”演出时间,村里几近倾巢出动,家家铁将军把门。
  那天中午,我兴冲冲地回到家,发现一堂轩人。细一看,竟是戏班子一伙,原来是爸爸请来吃饭的。谷场上铺了一层爆竹的纸屑,家里收拾得整洁而鲜亮,两张八仙桌拼接在一起,摆在堂轩,家人脸上漾着喜气。就差张灯结彩了,要不与办喜事无异。吃饭时,桌上摆上了丰盛的菜肴,爸爸拿出自家人舍不得喝的糯米封缸酒,那阵势比来了稀客还隆重。他们坐满了两桌,爸爸呢?端菜盛饭,送茶递水,鞍前马后。等他们吃完了,我们才靠着灶台吃些残汤剩羹。
  饭后,大家一边吃茶一边闲话。这时,爸爸将厨房里收拾残局的奶奶叫到堂前,笑着央那为首叫做“周团长”的,唱一段戏给奶奶听。我们都去看戏,只奶奶留守。除了自家人,每天都有亲友来村里看戏,我家管饭,奶奶要在家做饭。这团长与小姚是夫妻,爸爸特意点了小姚。卸了妆的小姚一样美,桃子一般的面颊,秋水似的眼眸,如瀑的长发,看一眼心里都舒坦。
  团长爽快地答应了,他拉奶奶坐在面前的凳子上,叫爸爸找来舀水的葫芦瓢、一只筷子,将瓢倒扣在桌子上,与小姚相向而立,唱起《梁祝》中的《十八里相送》来。
  两人毫不拘谨,四目相对,微笑颔首。团长用筷子敲击水瓢,发出“哒哒”的响声,他用它当鼓板使唤。“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向来报喜讯,报于梁兄一路平安把家回……”这折戏有很多段,每段唱腔都相同,曲调不很繁复,却音韵优美。我仿佛随着山伯、英台一路越山过河,穿花拂柳,长亭短亭。虽说少有动作,但山伯的憨厚纯真,英台的伶俐颖慧,被两人演绎得活灵活现。一屋子的人都静静地听着,我偷眼一看,门框上大红的对联更鲜艳了,天井里射下的阳光更灿烂了,融融的春意在屋里潜流暗涌。一折唱完,大家齐声喝彩。奶奶早喜得眉开眼笑,连声说:“好听哟,好听哟!”
  最窝火的是我们,要上学啊!那几天坐在教室里,老师讲课不知所云,耳畔萦绕的全是那勾魂的“二扬子腔”,急得我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上午的课一结束,我们村里的几个同学总编造讨米、讨菜、头痛脑热之类的说辞,逃学回家看戏。起初班主任被蒙了,后来发觉不对劲,将我们叫到办公室“突审”,才知道了真相,“奖赏”我们面壁半天。我们心里偷着乐:好在演出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