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吴桐
我不知道该怎样定位我们之间的关系,战友?院友?同事?宿友?学友?似是而非。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都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虽不属同一个部门,但在同一个食堂吃过饭,共同编印过文学刊物,留下了美好回忆。后来,由于撤区并乡,我们四散开来,多年未见,互不打扰。现在,我们即将或已经迈入花甲之年,有人刚刚办理退休手续,我也紧随其后,即将开启人生的第二个春天。
那天我在乡下抽水电站检查抗旱机组,两次接到不常联系的多保的电话。电机嗓音太大,听不清,我以为电话打错了,两次掐断。中午回城,再次接到多保的电话,邀请原来在区公所工作过的同年代人小聚。这些年,我过得挺压抑,与他们几乎没有往来,本有意拒绝,但多保说没有外人,都是过去的老朋友。
去得有点迟。推开包间门,露出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先到的大庆、卫东、合权、名胜正在掼蛋,子清和多保在旁观,另一张桌上,几位女士正在闲聊。
菜摆上桌,大家围桌而坐,边吃边聊。仿佛事先约好,大家只字不提现在的工作、家庭和生活,也不聊子女的职业、收入以及子女有没有买房、养没养二宝,只聊在区公所那阵子住在一个大院、吃在同一个食堂时的时光,怎么开心怎么聊。话匣子一旦打开,往事就像撬开了瓶盖的啤酒,一个劲地往外冒。
“那时候下乡,几十里全是砂土路,骑着破旧的永久加重自行车,一身灰一身汗,感觉不到累。”
“是啊,那时候大热天抗旱,田间地头跑,晒成黑炭也不觉得苦。”
子青和卫东一唱一和。我接过话茬:“我情愿在田埂上出一身汗,也不愿在空调房绞脑汁写材料。”许是说到心坎上,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感叹道:“那时候真好啊,人很单纯,做事也很轻松。”
名胜是当年学历最高的植保系本科生,喜欢钻研,试种过土豆、玉米新品种。“你那土豆,成了鹌鹑蛋,玉米棒跟大拇指差不多……”多保笑着揭名胜的短。
名胜嘿嘿一笑:“失败是成功之母嘛,不试验,连成功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心态好,不气馁,现在仍守在基层农业站,研究农作物病虫害防治,写过不少学术论文。
我笑着说:“你论文不断,得益于你培育的‘鹌鹑蛋’吧。”
“你写那么多文章,不也得益于我们共同创办的文学社吗?”名胜笑着反问。
名胜的话,开启了我记忆的另一扇窗。那些年,我和区公所的几位热血青年,参加汉语言文学专业自学考试,创办青年文学社,自掏腰包购买纸张、油墨、油印机,编辑油印文学社刊《乡村文苑》,组织文学沙龙,培养过一批文学青年,也促成几对文友结为伉俪。
提起伉俪,大庆一脸阳光:“我结婚那天,前面柴油三轮车嗵嗵嗵地开路,后面跟着二十多辆自行车队伍,浩浩荡荡,一个生产队的人都跑来围观,好不热闹。搁在现在,要是用三轮车迎亲,一定是在拍摄怀旧的老电影了。”
我想起来,他的婚事,我们确实给力,全区自行车不过三十来辆,我们就组织了一半,我还给他的婚房写过“洞房谈改革,床头话诗文”的对联呢。
卫东聊起名胜的初恋,大庆跟着附和:“我和卫东都得感谢你的初恋女友,虽然你和她没谈成,但我和卫东喝了半瓶她送给你的柑橘罐头呢。”那天名胜的初恋女友带一瓶罐头来看名胜,见名胜和卫东、大庆三个都喝多了,前言不搭后语,扭头就走了。卫东和大庆口渴难耐,就倒出一半罐头两人兑水喝了,剩下的半瓶留给醉酒中的名胜。
“那半瓶罐头喝了没有?什么味道?”
名胜红着脸,嘿嘿笑着,没有回答。
聊着聊着,不经意间聊到几个人的名字,得到的回答是:“走了。”
我不相信,好好的,怎么都“走”了?
……不是一道“走”的,有先有后。有的还没退休,患了癌症;有的退休后不久,查出白血病;走得最早的那位,突发脑溢血,第二天才被发现,清理遗物时发现鞋垫里藏着零钱,那是他平时省吃俭用瞒着妻子存下来孝敬父母的……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沉郁起来,大家都不再说话。多保的爱人打破沉默:“我们都要把心放宽一点,活着就好。”
许多人在附和:“对,耳顺之年做减法,我们要丢掉一些东西,就像当年在区公所那样,简简单单。”
原以为聚餐会聊到职务、职位、职称、房子、车子,出乎意料的是,见了面,大家沉醉于三十多年前的青葱岁月,只字不提现在。聊着聊着,块垒就放下了,心里就亮堂了,头发半白的我们,不管过得好不好,一个个忘却了红尘俗事,身心俱轻,仿佛返老还童,脸上全是灿烂的笑容。
我举起酒杯,站起来,说:“来,为我们的老友会,干杯!”
桌上的杯子一起举起来:“来,为我们的友谊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