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朱志恒
2022年的最后一天,著名的戏曲音乐作曲家、理论家,黄梅戏音乐泰斗,“戏曲音乐终身成就奖”第一人时白林先生仙逝了,享年95岁。
时白林先生是很多人口中的“时老”,他高寿的年龄、非凡的成就,令老老少少都这样由衷地尊称他。近日无论是散步,还是上下班路上,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哼唱“梦会”,心里真的挺想时老的。
我是一个文艺圈外人,但因喜爱文艺这么多年一直与文艺沾边。很多年来在我心中时老如神一般的存在,因为他一生创作了多部脍炙人口、广为流传的精品力作,其中与人合作作曲的《天仙配》《牛郎织女》《女驸马》《孟姜女》为黄梅戏经典,传唱不衰。他思如泉涌、作品丰富,创作黄梅戏《生死擂》《劈棺惊梦》《春香传》合作)、《江姐》《梁山伯与祝英台》《雷雨》《红罗帕》合作)、《徽商胡雪岩》《汉宫秋》等戏曲音乐作品70余部,声乐《落花曲》《声声慢》《啊,小石桥》等50余首。编著《泗州戏音乐介绍》《黄梅戏唱腔欣赏》《黄梅戏音乐概论》《中国戏曲音乐集成·安徽卷》等专著10余部,发表论文百余篇。作品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文华奖”、文化部“优秀影片奖”、电视剧“星光奖”、电影“金鸡奖”等。这样极其显著的巨大成就在黄梅戏音乐创作领域没有可比肩者。
我初次见到时老应该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见到并认识时老可能是在省内的各种文化活动中,那时也仅是认识而已。真正的熟悉和了解时老,则是在1998年。那年我为撰写《永恒的星座——回眸严凤英仙逝三十载》一文,让我有了一次刻骨铭心的采访历程,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很是感怀。
那次为写一代黄梅戏宗师严凤英的采访,就是从时老家开始的。
25年前的春天里,面对独自在家的满头银丝的时老,我的一句“转眼严凤英老师去世30年了,我很想知道她在您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的采访话题,年已七旬的时老,一提起严凤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那种哀痛于心的神情,我永远难以忘却,同时也把我吓坏了,这是我几十年采访经历中从未遇到过的状况,当时生怕时老身体出意外,我赶紧连哄带劝,可心里又不愿错过这么难得的情绪点。
待时老状态逐渐稳定后,他示意我可以开机了,随后他向我含泪讲述他的无以替代的知己、搭档,他的性情直爽、敢爱敢恨、争强好胜,至死都不愿出卖良心、出卖朋友的凤英妹妹;讲述他们从《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一系列亲密合作的往昔时光。30年来严凤英仿佛就不曾离去,他俩一次次真切地“梦会”……
那次终生难忘的采访经历,给了我走近时老的机会。之后再与时老相见时,我都会感到格外的亲,也有了一些为他拍照的机会。
2000年在安徽电视台《相约花戏楼》录制严凤英诞辰70周年晚会时,著名男高音歌唱家牟炫甫到场演出,演唱了他1981年在首届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与索宝莉当歌唱的《树上鸟儿成双对》,使之有了更为广泛的传播面和影响力。对时老慕名已久的牟炫甫终于在现场与他相见相识,也了了他为原作者演唱这首经典作品的夙愿,时老对牟炫甫的演唱也是赞赏有加。我不失时机地将老少两代艺术家的珍贵合影拍了下来。
也就在那台晚会上,我首次特别专注地听了“梦会”的唱段,那是由时老夫人、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教育家丁俊美老师同著名央视戏曲主持人白燕升合唱的,一下子深深打动了我的心,毕竟与早先不经意地听感觉完全不同,那会儿已知晓时老和严凤英之间特殊的情感往昔了。那也是白燕升首次公开演唱黄梅戏,在换景休息时,我守在时老身边,他同《孟姜女》编剧王冠亚老先生等众人热议起刚才的演唱,两位黄梅戏大家交口盛赞白燕升唱功深厚,非常有味道,比一些专业演员唱得好多了。
1998年那次追寻严凤英大师足迹的采访,让我掌握了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和非常有价值的线索,印象很深的是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张萍老师提及了有关电影《天仙配》经典唱段《夫妻双双把家还》(当时该唱段名为《满工对唱》)的幕后故事——刚从上海音乐学院学习归来不久,28岁的时白林先生敢于突破,大胆创新,在原有唱段的基础上,融入西洋歌剧的男女声二重唱的写法,给“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这句加了两个声部,用国外作曲法搞成了别具特色的男女声二重唱。1955年9月底举办上海市秋季音乐会,上海文化局邀请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参加,指定要用还未完成的电影《天仙配》选段《满工对唱》压轴。演出过程中,时白林指挥著名的上海交响乐团,为一身白西装、打着红领结的王少舫和身着翠绿色旗袍的严凤英伴奏,实现了这一经典唱段的公开首唱!在大上海的舞台上,在五千多现场观众面前,将安徽黄梅戏的艺术魅力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2006年的夏天,时老向我道出了他和老搭档王少舫、严凤英半个世纪前创作电影《天仙配》背后的点点滴滴……
2010年清明时节,黄梅戏一代宗师严凤英先生的衣冠冢在合肥大蜀山文化陵园建成,那天各界人士去了很多,时老在现场朗诵了一首为老搭档“严凤英妹妹”所写的短诗。我用摄像机记录了下来,将这一段完整地收进我专门编辑制作的视频短片中。
虽然是个大艺术家,但时老在我眼中有着非常有趣好玩的一面。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到2000年初,那时候时老和王冠亚老先生可谓是合肥城里的一道别样风景,这两位可爱的老人一点都不服老,骑着老旧自行车穿行在合肥的大街小巷,看得我们这些熟悉他们的晚辈们目瞪口呆,也曾劝过他们注意安全。他俩根本不当回事,依然如故,继续可劲地蹬着自行车满大街转悠。又过了些日子,听说王冠亚先生骑车摔伤了腿,时白林老先生的车放在他们家楼下被偷了。到底是不是偷,可能还难说呢。
随着时老年事已高,他外出参加活动次数减少了许多。不过在我的感觉中,从未将他与九十高龄联系在一起,他清晰活跃的思维,很是饱满的精神头,走起路来格外有劲的步伐,全然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像《雷雨》《徽商胡雪岩》这两部黄梅戏的音乐都是他在年近八旬时创作谱写的作品。
2017年春天在拜读的时老著作《我的音乐生涯》中,时老提及曲艺对他后来的创作有很大影响,于是我便赶到时老家,请他就这个问题进行了详谈。我没有想到曲艺居然对一位黄梅戏音乐大师的成长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
涡河东岸小涧集那个水陆码头,镇上经常有曲艺、杂技演出,有时还有花鼓戏(淮北花鼓),拉魂腔(泗州戏)的民间班子作撂地摊式的演出。时老说:“听坠子、听花鼓、听拉魂腔,这些都是我最早的艺术启蒙,给我带来了最初的艺术滋养……不夸张地说,曲艺艺术那时已深深融化于我的血液中了。”
时老还明确地告诉我,在1983年创作的经典之作《孟姜女》中,他就很大胆没有用黄梅戏惯用的音乐素材,比如剧中最经典的“梦会·哭城”这个唱段既有秦腔、蒲剧的音调,又有京韵大鼓的音调。《孟姜女》有的曲调和过门,用的就是类似坠子音调的曲子中的阳调,老先生露出带着些小得意的笑容:“这点我不说,别人谁都不知道。”他认为曲艺的创作营养很丰厚,使得黄梅戏音乐有了更为广泛的音乐素材,将这一剧种曲调音乐不断丰富完善,让其有新的闪光点。难怪戏迷们会格外钟情于《孟姜女》,他们对“梦会·哭城”唱段的评价是:“听一次哭一次,声声入耳入心!”
同年9月27日晚,大型古装坠子戏《少年闵子骞》在安徽艺术剧院上演。演出结束后,时老专门走到乐池边亲切问候正在收拾东西的乐队人员,这意外惊喜把乐队人员高兴坏了,他们没想到一个皖北的小剧种演出竟能引来著名戏曲音乐大师的到场观赏,他们纷纷激动得使劲鼓掌感谢……
2017年2月15日,安徽戏曲广播为九十大寿的时老安排了一档特别直播节目,那天时老和老伴丁俊美老师,在时任安徽省黄梅戏剧院院长、著名黄梅戏演员蒋建国和夫人、著名黄梅戏演员吴亚玲(他们是丁俊美老师的学生)陪伴下,非常喜悦地参与了这档节目的制作。在那天的节目中,时老深情回忆了过去的非凡岁月,亦对未来作了美好展望。
2021年11月18日,我前往时老家,将最新出版的《曲艺》杂志送到他手上,那一期里有我专访他的文章,说的就是他的“曲艺缘”。他开心地和小儿子时峰一起翻看杂志,还向我赠送他的书法作品。在这个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时老指着杂志上的照片问“这是谁?”我愣了一下:这是您啊?时老不解:我?!我赶紧解释:这是在蒋建国院长支持下,在院资料室找到并翻拍的唯一一张您的个人照。后经丁俊美老师和时峰的辨认后确认,这是他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家中书房所拍的照片。
年过九旬后,时老不再进行黄梅戏的音乐创作,而是转向能够修身养性、益于身心健康的书法艺术。当然若有向他请教的晚生后辈,他依然会认真阅读厚厚的曲谱,并提出具体的指导意见。还让其长子时楠上网购买专用设备,为他大量宝贵的音乐创作的磁带进行电子化的转录存档。
2022年11月,笔者曾与时老有一次聚餐经历,席间黄梅戏一直是饭桌上的中心话题。老艺术家很关心黄梅戏的发展和一代新人的成长。印象中,时老很关注新时期“董永”的扮演者——青年演员赵章伟,说前不久刚在电视上看了他的表演,认为他的董永很有味道。时老他们的谈话中对黄梅戏新秀们充满了殷切希望,期待年青一代能将前辈艺术家们的艺术精髓很好地传承发扬……
我曾为时老抓拍了数张极可爱的照片,后来在友人的相助下精心放大后送到时老的家中,他和家人看了都非常喜欢,都夸我将时老神态瞬间抓拍得非常好。看着时老笑容灿烂的照片,翻阅着时老所赠的著作,查看着微信中和时老交流的那些事,总感觉有如父辈般的他没有走远,他永远是我心中可亲可敬的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