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只没名字的雌草龟,我们喊它乌龟,一喊便是四十六年。
它的年岁可以追溯到我祖父那一代。祖父早年是建筑工人,在工地上挖土机掘出的大坑中发现了一对小龟。就这样,它们带着一身的黄土,挤进了祖父的生活。当年夏天,其中一只命运多舛,被蚊子叮死了;另一只颠沛流离,随爷爷辗转多地,最终定居合肥。
它从不抱怨,它缄默不言,承受着“乌龟”这不雅的称号,一双十字形的瞳仁呆滞地张望着,不知是混沌还是清澈。墨绿的背甲隆向天空,厚重对上苍凉,负着沧海桑田的痕迹。神龟古称“玄武”,乌龟似乎真的感受得到冥冥天意。
流年细数八九年,乌龟反倒待不住了。它总喜欢在昏暗潮湿的天色下,用爪子攀住盆沿,笨重鲁莽地蹬着腿,试图越狱。乌龟沉默见证我的成长,我静静看着它的挣扎。它从小生活的蓝色塑料盆羁绊不住它的心了,它听到野性的呼唤。或许它回忆起了那些久远而自由的日子,那段浑身沾满了黄土,与孪生姊妹漂泊不定的时光吧。
于是,我常常把它抱到盆外,看它茫然失措又好奇地伸直了脖子,划着脚溜过地面,蹭出一道道水印。它跌跌撞撞,盲目地爬行着,似乎是在追寻丢失的食物,但它从不回头。每次,它都终止于一面石灰墙,兀自抓挠着白漆。身后的印记干涸了,我又把它抱回盆里。好似黄粱一梦初醒,它安顿下来,呆愣一会,缩回壳中,陷入深深的回忆。
冬眠时的乌龟缩成一团,纹丝不动,偶尔一个小气泡从鼻孔浮到水面。祖父常把一块坐垫盖在盆上。我想,它应该是在期盼着晨光熹微、夜尽天明的那一刻吧。
乌龟每年六月份前后会产三四次卵,一次约有五六颗。说起来很愧疚,它的卵我们没有妥善保护,却吃了不少。乌龟的卵产在盆中,它母性未泯,尽管绝不可能孵出小龟,它也执意去孵卵。每次,它低扁宽阔的腹甲和尖锐粗壮的脚掌一定会碾碎几颗卵。乌龟不能向下看,它固执地认为它的孩子们都还平安健康。每每祖父意欲将卵清理掉时,它张大嘴威胁着,竭尽全力保护着。那些卵在它心中分量很重,沉甸甸的,孕育的是孤独中的一线曙光。
我一边为它难过,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乌龟卵。与鸟类的卵有很大的不同,凝胶状的卵白和口感沙质的卵黄略咸,会不会是它吞回肚子里的悲哀与彷徨的眼泪呢?
近几年常听祖父谈起乌龟,他瘦长的脸拉扯出一个笑容,摇着头:乌龟也老喽,下不动蛋了。他们默契地一同老去。
乌龟有灵,神情却如垂暮了,安然得像是被琥珀封印在了凝固的时空里。只有在我们喊它乌龟的时候,它才会四十六年如一日地抬头望。恍恍惚惚一瞬间,分不清过往与现实了。
合肥市第四十五中学八(7)班姜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