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村里开展河道清淤,在各家屋后堆下一个小土坡,我们一家常年在外,屋后的土坡自然无人照管。前几天我与父亲回村办事,需停留数日。父亲打量着一人多高的土坡,思忖片刻,决定趁这段时间将它移走。
父亲准备好工具,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他便推上小车,带着他的家伙什开干了。父亲做事很有一番条理:他先用铁锹在坡上铲出一个个土阶,再把小车推到土阶下,站在最高处,将铁锹跺入土中用力一撬,土顺势稀里哗啦地滚进车里。至于洒落在地上的碎土,父亲拢成一堆,用铁锨铲入车中。待一车装满,他往手上啐两口唾沫,握紧车把,浑身肌肉紧绷,身体微微前倾,将小车拉到屋后的洼地,把土填进去。
土坡里有许多硬泥块,方言称作“石泥头子”。若是遇见它们,一铁锹下去,任凭手被震得发麻,也只是在它们表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在我看来,这样的土坡不可能存在生命,可的确出现了奇迹——土坡东面有一棵大树,从土中刺出三根粗壮的树干,每根树干又向上抽出无数根枝条,庄重而野性,宣告着对青天的渴望。随着父亲的挖掘,树根渐渐显露出来,它们盘结错节、伸展绵延,在黑暗混沌中孕育出生命的力量。
我询问树的来历,父亲说许是小鸟衔来的种子,掉在这里落地生根。这粒小小的种子在土里蛰伏了多久?它深谙生命的力量不容小觑,于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暗暗蓄力,直到有一天,终于刺破束缚,得见天日。一股莫名的震撼由心底升腾,我央求父亲留下它,父亲头也不抬地回道:“留它干什么?这是丑树,成不了材。”“不成材就不成材。”我说,“它好不容易长成这样,就让它活下来吧。”父亲闷着头铲土,豆大的汗珠滑过脸庞,重重地砸进土里,却没有发出声响。
父亲只在中午回来,匆匆扒完几口饭,稍作休息后继续挖土。再回来时,天地已被昏暗的黑纱笼罩,冷月洒下微光,无力照亮屋外的世界。有时,我会帮父亲打打下手,抡起阔锄把泥土刨松,捡拾一些大泥块丢进车里,可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撂下工具回屋休息了。真正陪伴父亲的,是那棵沉默的大树。我时常趴在二楼窗口遥望,总是看见父亲正不知疲惫地劳作,外套顺手搭在树枝上。而树,永远静静地注视着他。那一坡、一树、一人,足以构成一个世界。
时间从父亲挥舞的双臂间流过,深埋在一车车倾泻的土下。父亲终于完工,我去屋后查看他的劳动成果,意外地发现大树还在,它就伫立在空旷的土地上,与我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