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城市化还没有如今这般迅猛发展。打小成长在农村的我,对于江淮分水岭的盛夏乡村生活格外熟悉,儿时的那段记忆依然清晰地刻在心中。
彼时,夏天的晚餐总要早一些开始,同时也多了一份仪式感。太阳还没下山,家家户户搬出小方桌、竹椅子,摆在门前,端上几盆菜,当然是辣椒、韭菜、茄子、豆角之类的夏季常见蔬菜。女人和孩子们端着大碗米饭,就着菜,倒也津津有味。男人们总要打开一瓶啤酒或是白酒,小酌几杯,十分优哉游哉。作为农村孩子,到了夏天,他们的饭碗里终于丰富了起来,不仅有各色蔬菜,还有能煮着吃的花生、玉米……自然还有西瓜作为随时能吃到的水果。
天气炎热,坐在灶下烧洗澡水,塞几把柴草,汗水和灰尘很快就要在两条胳膊上汇合了。男人们往往不愿受这等罪——他们可以直接去村庄东边的那个大塘洗澡。一群男子,光着膀子,披着毛巾,穿过田间小路,远远看见水塘那边的一大片芦苇,白鹭成群晚归,不时盘旋飞翔。那时,我的爷爷、父亲和几个叔叔、表兄都会游泳,来到塘边,他们自然一跃而下,姿势各异地游起来。而我和几个小伙伴只能在离岸不远的水中,脚底踩着塘底的淤泥,拍打水面相互攻击,偶然也要冒着呛水的危险,把头埋进水中,双脚乱蹬一气,双手胡乱划动。等憋不住气了,四肢放弃扑腾,两脚努力找到着力点站立,似乎也游了几米……游差不多了,大家纷纷上岸,打起香皂,搓出丰富的泡沫,然后再扑腾一声跃进水中,算是冲洗了。再上岸擦拭,用不了多久,游泳和洗澡算是完成了。虽然那些年的夏天总是在水中玩乐,但由于父兄们从没人肯耐心教我游泳,我终究是没有“成才”。
待落日余晖淡去,家家户户便要搬出竹制凉床,摆在门前的场地上。男子们已经从水塘里洗澡回来了。先搬两条长条凳到场地的正中央,间距不到两米地摆着,再搬一张竹床架在长条凳上,凉床就搭好了。搬长条凳的任务,一般我会抢着干,竹床较重,自然是爷爷或者小叔来搬。
搭好凉床,这里就成了家庭聚会、聊天的地方。我和妹妹总是要去爷爷家的凉床上乘凉。奶奶慢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既能赶蚊子,又送清凉。而我和堂弟总是要站在地上,各自拿着扇子,180度地来回扇,比着谁给爷爷奶奶送去的风大。我们的孝举当然不会持久,很快我们又要将这不大的凉床当成游乐园。大大的床单一会儿是侠客战袍,一会儿是高僧袈裟,一会儿是避雨帐篷。孩子们的玩耍并不影响大人们的串门。村里不过二三十户,大多是同一姓氏,彼此已经极为熟悉。时常有两三位健谈的村中长辈,摇着蒲扇,穿着拖鞋,慢慢悠悠地走来,也不拘礼,或者坐在床沿,或是坐在椅子上,漫谈着社会新闻、村中往事、周边逸闻……
一同在外乘凉的还有家里的老水牛。牛的乘凉位置是场地的最南边,靠近池塘。照料牛这件事落在爷爷的肩上。蚊虫多的夜晚,爷爷便在上风位置燃起一把秸秆,制造出持久的浓烟,这是最便捷的驱蚊方式。
夜深了,各家乘凉的人渐渐回家,奶奶和我们都回到各自房间休息。爷爷在凉床两头的地上戳两根竹竿,架起蚊帐,再铺上薄被,只有他一个人在场地中的凉床上过夜。我曾多次要求和爷爷一起睡凉床看牛,但都不被允许,爷爷总是说“晚上露水很大,场地上有蛇”……第二天早晨,等我起床去看看爷爷时,太阳早已升起,凉床早已搬回家了。
2004年我去县城读高中,这样的夏日光景随之逐渐远去了。一方面,那时开始父亲、叔叔们常年出门打工,我也专心于学业,回家团聚的机会减少了。另一方面,家家户户逐渐都有了电水壶、电风扇、电视等各式电器,去塘里洗澡、竹床乘凉已不是便捷的选择了。
2013年的夏天我在家,那时已经大学毕业一年,在即将走上新工作岗位之前,有那么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炎炎夏日,终于能够在场地中的凉床上独自过夜了。但是整个上半夜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眠,蚊虫袭人,天热难耐,好不容易挨到午夜才能入睡。第二天不过七点,太阳早已高照在光膀子的我身上,无奈地在刺眼的晨光中醒来……
倏忽已近十年,我再没有一个夏日在家乡待过一夜。那个以前洗澡的水塘再未去过。门前场地已经长满了荒草。全家人只有爷爷仍住在老家,水牛早已卖了,再没有必要睡凉床了。那些年八斗岭上的盛夏光景终于成了一种遥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