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长河中,有些东西会随着那一浪接着一浪的波涛隐匿其中,可总会有风平浪静的那一天,刺眼夺目的日光窥探着一切,使之彻底露在无垠的江河之中,唤醒那段难言的记忆。
我是一个生活在蜜罐中的人,家庭幸福生活美好,像从出生就被人塞了块永不融化的糖一般,让我感知这世界甜得发腻的滋味。
小时候,我趴在奶奶床前,听着饭厅里嘈杂又热闹的声音,叮叮当当碗筷间迸发出清脆的交响乐章,好似为奶奶的表演伴奏,我望着她佝偻着的背,仿佛一根枯木枝一般,一碰即倒,早已布满细纹的手,颤颤巍巍地举起那支注射器,揭开麻布衫的一角,在那毫无半点活力的腰部狠地一插,将胰岛素那可以维持生命的源泉注入这枯竭的老井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奶奶像机器人般,在饭前不断地进行着她独自的表演,有时没有观众,有时唯一的观众就是我,可观众也会长大,时光像退潮后的湿沙一般,永远无法保留住什么。渐渐地,我加入了那嘈杂的饭厅闲谈之中,只会在某一刹那日光无意之间瞧见那苍老的背影,像是一位无人问津的艺术家,在属于自己的生命长河中漂浮。
最后一次当奶奶的观众,是考入心仪高中的那个盛夏的傍晚,新高中发了校服,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穿上给爸爸妈妈展示,外面燥热又令人神往的蝉鸣声,在我的耳边萦绕,像是七嘴八舌的老妇们,着急地想告诉我些什么,爸妈一改往日的喜悦,眉眼间透露着一股无言的冷意,沉默许久,妈妈原本明亮的眼睛在此时却一点一点被红血丝吞没,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哽咽声:“穿着校服去看看奶奶吧。”
像是外面燥热的蝉鸣停止了喧嚣,鲜艳整洁的校服在那一刻也失去了光泽。我不知是怎样来到医院的,望着病房长长走廊上个个沉重的病房号,我甚至幻想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场噩梦罢了。
洁白的病房内,在这一晚奶奶有了这一生最多的观众。像是古希腊古老的剧院一般,神圣而不可亵渎,只是这剧院内的观众都保持着静默,唯一的表演者是奶奶,我看不到她那熟练的注射表演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密得像蜘蛛网一般的输液管、氧气管。此时的伴奏也被呼吸机和监测仪取而代之。生命监测仪规律的嘀嘀电流声如一根根针扎进我的心中。我在那时,对那不停歇工作的呼吸机的气流声恨之入骨,我从未如此憎恶一个声音,可我就静静地依靠着门框,既恨这儿的一切,又贪婪地想让这儿的一切去挽救奶奶干涸的生命。
伴着异样的伴奏声,奶奶被动地开始了她的表演。她躺在病床上,犹如冰雪般洁白的被褥盖在她插满管子的身上,伴随着生命监测仪上那跳动的线条,我的心也随之震颤了起来,感受到地下的瓷砖也开始了抖动。妈妈拉着我走到病床前,我牵起了奶奶的手,地面停止了晃动。在那一瞬间,周围的人仿佛消失不见,我又成了奶奶唯一的观众。只是这一次的表演不同,我不再是安静的观众,我倾身伏在她的耳边轻轻呼唤她,“奶奶,奶奶……”我带着笑告诉她,你精心呵护照料,很看重的孙女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她考上了,她做到了。刺耳的一声电音使我皱着眉向上看,奶奶的心率上升了,久未有反应的奶奶闭着眼睛,头循声向我这边转过来了……
我轻抚着她被岁月侵蚀的手,内心被一股巨大的洪流所冲刷,那一刹那,我的心灵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因为我知道,奶奶一定听到了……
周遭围满了人,我主动提出离开了病房,因为固执的我坚信上天是会眷顾我的,它一定会无私地把塞给我的那颗糖也给予我的奶奶,我也一度妄想着某一天还趴在奶奶的床边独自观赏她的表演。可就当我走出那一片圣境,离开医院的那一刻,我的心刺痛,往前走的每一步的背后仿佛都在破碎、坍塌,就此消逝。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在踏出病房的那一刻,已是我和奶奶天人永别,最后一面……
每每抬头仰望天空之时,我总会时不时地想到我的那位表演者,不知她是否还会惦记着那个在人间的小观众?但是她的小观众,每每想到她时,就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掉了那个本已凝结的痂,刺痛无比,一种挥之不去的痛苦。
合肥八中高三(7)班 朱安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