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家里新屋落成,父亲在屋角栽了一棵树。说是树,其实是父亲在某个田埂上挖来的一棵小苗,瘦伶仃的干,几根枝丫胡乱支棱着。
我没太在意这棵树苗如何成长。过了一两年,忽一日,发觉那棵树苗仍是细细瘦瘦的干,却蹿得很高,高过屋顶。
我很奇怪地问母亲:“这棵树真是瞎长,只顾长高,却这么瘦,树干这么细,风一吹,怕折断了。”
“这是臭椿。它长在哪里,一定要不断蹿高,长成最高的,才慢慢长粗。”母亲说。
母亲还说:“椿树是王。盖房子时,屋脊上的那根梁要用椿树。这样,家里才能用椿树来打桌椅板凳。”
我不太清楚,如果有人家的屋梁没用椿树做梁,偏又砍了一棵椿树做了小马扎一类会如何。椿树不言,它会无比憋屈吗?无法揣测。但朴素的人们,即使是对一棵树,也抱有敬畏,一代一代谨遵规矩,没有人敢明知故犯。母亲又说:“椿树长得太快,木质不结实,其实不是做家具的好木材。但我们圩区,也没有什么好木材可用,只有椿树、泡桐这类,勉强能用。它们长得快,一棵树长到十来年后就能砍了做个衣物箱子。”
臭椿算不上是好木材,由来如此。
《庄子》里,“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樗,即臭椿。种在路边的樗树,连木匠看都不看,可见它确实是无用之材。后人多以樗为喻,中国人素来自谦的习惯态度。
黄公望在他的传世名作《富春山居图》题跋“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这里的“无用师”是黄公望的同门师弟郑樗。《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为无用师所作。
郑樗,字无用,号散木。古人的名、字、号,表达的意义是统一的。
郑樗曾作古隶,初学《孙叔敖碑》,一时称善。郑樗并不是普通人,他的名、字、号,极力表达“无用”之意,一定是费尽心思取的。
止庵先生已出版各种随笔、小说几十部,他的首部作品为《樗下随笔》。这本书初版是1990年,2018年再版时,他在《新序》里写到这本书初版时,有读者抱怨不认识书名的第一个字“樗”。他解释不是故意给别人添麻烦,说是书中文章的的确确是在自己原来北京城的住处写的,那个院子里有棵叫“樗”的树。他也说,樗不成材,就连虫子都不生(注:止庵先生这一说法似乎不太确切。我家门前的那棵樗树,每到夏天就生一种肥糯糯的毛毛虫,比将要上蚕山结茧的蚕还要大,还要肥,总是冷不丁从瓦缝里啪嗒一声掉落到堂屋的凉床上,吓人一跳)。后来,有一年夏天雨水多,这棵樗树竟被雨水浇死了。他说,“真用得上‘木犹如此,人何以堪’那句老话,而接下来或许当云,人都这样,就更别提文字了”。
止庵先生在这本《樗下随笔》的《原序》中还说,“我在樗下所写的平庸的小文章也显得(至少是自以为是)有点意思了”。
止庵先生与郑樗一样,那份谦虚的恭谨唯恐做得不够,他在《原序》与《新序》中反复要表达的,无非就一个意思,“还得抱歉地说自家实在只是樗材而已”。
止庵与郑樗,一个古人,一个现代人,都是中了《庄子》的毒,樗为树,“大而无用”。
樗为树,有用无用倒也不必太较真,似乎还是母亲告诉我的那些更接近一棵树最本真的样子。无用之材,活成人们口中的“椿树王”,总不是凭空得来的。
最朴素、最平凡的人,无一不是如此。像我,除了教书以谋生,大部分的时间只是读点无用之书,码点无用之字筑一堵墙,以遮这世间风雨。还能怎么样呢?
莫言老师说:文学相对科学技术,它好像是没有用处的。但文学最大的用处,就在于它没有用处。
不止樗,一切有用之材,指不定都是以无用之相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