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呼兰河传》,越来越被冯歪嘴子吸引。
他是磨坊里的长工,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圆圆的脸盘就像个弥勒佛,细长的眼睛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人,哪怕被人捉弄了也毫不生气。他住在园子最偏僻的角落,白天做黏米,入夜打梆子,尽管日子过得苦巴巴的,也从不贪小便宜。即便黄瓜藤爬满他的窗户,开窗就见密密的黄瓜,他偶尔摘一根也会告诉东家一声。他还常常给年幼的萧红吃免费的黏糕。
或许正是这份温和良善让凌厉的命运也情不自禁对他展露了一丝笑颜:有着一双明亮大眼睛的王大姐成了他的女人,他也有了老婆孩子。然而,命运的笑脸转瞬即逝。迷信的主人对刚生产的女人住在自家磨房会破财这一说法深信不疑,硬是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中,将冯歪嘴子一家从磨房赶到了四面漏风的破草棚子里,可怜他的老婆孩子身上只有稻草可盖。而那些爱八卦的邻居们却站在门口,嘴里打着关心的旗号,实则是来看他笑话,背地里更是不无恶意地编排他们一家。但这些对冯歪嘴子没产生任何影响,他不气不恼,照样乐呵呵地活着。
那个年代,很多男人都觉得老婆生孩子就像母鸡下蛋般轻而易举,冯歪嘴子和他们截然不同,他体贴更疼惜妻子生产的艰辛,宁愿花光所有积蓄也要买鸡蛋为妻子补身体。他也同样爱孩子。一家人日子虽苦,却和和乐乐。“我家是荒凉的”,萧红在书中不止一次这样写,但在写到冯歪嘴子时,却说“他家是快乐的”。然而命运最终还是没有放过这个清苦和乐的家庭:王大姐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死了。一个大男人拖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正嗷嗷待哺,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妻子死后,冯歪嘴子眼里常常含着热泪,却并没有如很多人以为的那样陷入酗酒和自暴自弃的境地,他拉扯着两个孩子艰难顽强地活着。他和从前一样安静地推磨赶驴、制作黏糕,遇见人也还是不卑不亢地打招呼。而当他的目光落到自家两个日渐活泼可爱的孩子身上时,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更会露出温暖慈爱的笑容。
萧红在书中以看似不动声色实则锋利如刀的笔触绘出了呼兰河边的众生相,诸多人物中除了温暖慈祥的老祖父,最让人眼前一亮的就是冯歪嘴子了。这个形象本身充满了凄楚的色彩,命运对他的恩赐稍纵即逝,之后便用那双狠厉的巨手紧紧地攫住了他,一次次地摔打、蹂躏,直到遍体鳞伤。但在这个不无悲凉的人物身上,我们却总能看到希望与光明,还有一种朴素的高贵。冯歪嘴子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都极为纯澈,这点或许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自始至终,他都有着充足的自我。他非常善于和自己相处,懂得悲喜自度,从不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正如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所说,人生的本质就是一个人清醒地活着。冯歪嘴子活得就足够清醒,他只管埋头深耕自己的生活,在孤寂中奋斗着,充盈着,真正活出了自我。“他在这世界上不知道别人都用绝望的眼光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已经完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纵然生活给予他的苦难从未停止,他依然用乐观坚强与宽容豁达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就像一棵长在荒漠中的大树,孤独而丰茂,令人肃然起敬。
当生命的天空暮色四合,青山黯淡,长河冰临,周围又无一人可依之时,我们如何走出那些昏暗而孤寂的时光?唯有像冯歪嘴子这样,葆有纯粹的自我,直面惨淡与悲凉,并且敞开胸怀去拥抱那些黑暗与痛苦,做自己的太阳。如此,眼前才会有清光,有暖意,伴你迎接明天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