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我们苗氏一族,都是一个老祖宗的,所以,走到哪里,我们都是一家子。一家人,就不能岔辈,该叫爷叫爷,该叫叔叫叔,毫不含糊。
我们那一片苗姓最长的辈分,是文字辈。我叫文字辈的人为老祖宗。朝下排,依次为太、廷、应、玉、同字辈。我是同字辈,是村里辈分最小的。我爸是玉字辈。我喊廷字辈的人为老太爷,朝上就没法喊了,就一律叫老祖宗。
记得我都念小学了,邻居家添了个大孙子,见我放学回来,立刻抱着大孙子叫我瞧,嘴里说着:“看看你爷长得可排场。”我点头夸排场。想想那个小毛孩,居然一出生就是爷爷辈的,心里就有点不甘。
同村的同学,辈分参差不齐,跟我平辈的有一些,比我辈分小的没有。因为是同学,无论辈长辈小,平常都不会喊爷喊叔,互相之间都直呼其名。但一旦发生打架或吵架这样的事,大人拉架时,因为辈分之差,就有了区别:“你瞧瞧,你还是当爷的呢,咋就打你孙子了,你是长辈,应当处处让着孙子才对啊。”那当爷的,就真的不敢吱声,很理亏的样子,低着头,满脸通红地在那里绞着手指头反思。反而当孙子的,很豪横,大哭小叫着说长辈的欺负晚辈的了。
也有相反的结果:“你瞧瞧你,这是你爷呢,你咋就敢动手了?你打了你爷还得了,无法无天了你,快给你爷赔不是。”那当爷的,哭得一脸的泪蛋子,这会子才想起自己是爷,就把泪止住了,脸上换成很威武的样子,渐渐就成爷的样子了,头昂起来,眼睛瞪起来,十足的爷的派头;当孙子的就垮了下去,做出孙子该有的样子,苦着脸,满身的卑躬屈膝,恨不得立刻下跪磕头赔罪。
年岁长大一些后发现,这互相掐架的胜负和辈分没关系,完全看拉架的人站在什么角度,如何评判。
但总体来看,长辈的还是要比小辈的有优势,如果遇到摆不平的事,长辈的一旦拿出做长辈的架势,小辈的就算有理也得礼让三分。因此,从小学阶段,我总苦思冥想一件事:难道就找不着一个比我辈分小的,去欺负欺负他(她),过过当长辈的瘾?
同字辈的后面是大字辈,我很想找到一个大字辈的人。有那么多姓苗的村庄,连集镇都是苗姓开头的,就没一个比我辈分小的?我同学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说集镇上的一个人,是大字辈,叫苗大号,正好小我一辈,按辈分他得喊我姑姑。我于是就制定了一个计划,要找到那个叫苗大号的人,让苗大号当面喊我一声姑;如果条件允许,我还可以像真正的长辈那样,当街训他一顿。我开始在镇街上找苗大号。
因为不认识苗大号,找起来并不容易。集镇很大,有个长长的南北街道,街两边有店铺、茶馆,中间还有几条东西小街,其中一条是匠人街,开有多家店铺,售卖各类好吃好玩的,其中的灯笼铺、铁匠铺、唢呐班,甚是热闹。匠人街移民多,杂姓人家居多。苗大号是做什么的,在哪条街居住,不得要领。终于,街上的同学帮我打听到了,苗大号在粮行当经纪,就住在匠人街正中间灯笼铺的旁边。
打听到了苗大号,我反而心里有点发怯。那个为我提供苗大号信息的同学鼓励我:怕什么怕?你是他大姑还怕他?
有一天放学,在街上同学陪同下,我终于见到了苗大号。其时他正袖着手站在门口。让我没想到的是,苗大号年纪那么大,比我爸还大。我这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要对着一个三十大几近四十岁的老男人行使呵斥权,令他喊我姑姑,做不到。就红着脸跑掉了。同学笑得当街捂着肚子不能走路,在后面喊胆小鬼,胆小鬼。
第一次当姑姑训人以失败而告终。当然,我的野心不可能就此泯灭,有一天放学,我一个人再次经过匠人街时,正碰见苗大号当街吃饭,我终于鼓足勇气,大声喊道:“苗大号!”苗大号惊愕地捧住碗,回头怪怪地看我一眼。他的眼睛很大,就是传说中的牛眼。“苗大号,我是苗同侠,你得喊我姑。”
苗大号嘎嘎笑起来,笑得快噎住一般,冲我做个鬼脸。正当我以为他要走掉时,他突然喊道:“姑,俺姑。”我愣了片刻,根本不敢答应,拔腿就跑。
苗大号在后面假装追撵几步,大声喊:“姑,姑,你别跑,到俺家吃了饭再走吧。”街上正在吃饭的人,哄堂大笑起来,苗大号更起劲,姑、姑的喊声,像锤子似的,一个接一个撂过来。
自此,我上学放学再不敢从匠人街上走了。我绕着走背街,因为我怕碰到苗大号喊我姑——被一个那么老的人喊姑,我一点成就感没有,还觉得怪怪的。更受挫的是,升入小学三年级,班里一个坐级生和我同名同姓,她人高马大,老师点名受困,下达指令让我们其中一个改名,我只好把同字改为语气助词般的秀字。
很多年后,我在镇政府上班,兼职当一段时间广播员。有一回,苗大号来镇政府找我,要广播寻物启事,他家的一头牛跑丢了。“俺大姑,我说说,你记记,我不识字,写不好。”苗大号不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虎生生的牛眼爷们了,他变得有点老了,腰也弯了,沉重的眼皮把眼睛盖住了,一脸的谦卑。
我面不改色心在跳地拿出纸笔,听他口述,边听边记。之后打开广播,插播了这则寻物启事:“街上苗大号家的一头花市牛,五岁,浑身透黄,四蹄雪白,白尾,白花鼻子,于昨晚十点不小心走失,有知情者,请与镇广播站联系……”
“俺大姑,你文采真好。”苗大号夸奖道。我终于敢像个长辈那样,傲娇地昂着头,直视着他。“苗大号,大侄子,你真能,你养了一头这么好看的牛。”我笑着,把多年的话攒在一起,变成了一句实实在在的夸赞。
这回,我没脸红,苗大号倒把一张老脸,红成了刚刚熟透的柿子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