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深夜,我的高中同学何大朗发来一条短信:老黑,我要回LB初中了,做主持工作的副校长,教育局文件已经下发,明天上任。
读着大朗的信息,我多少有些惊讶。
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读高中。到了高二分科,我进了文科班,也是从那时起,我认识了大朗。
大朗在班上并不显眼,个头一般,皮黑,脸胖,眼大,鼻扁,唇厚。和我一样,老有一群红痘痘不规则地在他青春的脸上幸福地繁衍着。
大朗父母务农,家境一般。我们读高二时,他的哥哥刚刚从这所中学考上池州师专。所以每逢周末或是农忙假,大朗都要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回七八里外的家中帮着父母下田干活。
大朗成绩中等偏上,唯一比我优秀的是他不像我一样偏科。高二寒假前的期末考试,我语文考了一百一十分(满分一百二十),和期中考试时一样,蝉联全年级单科第一。下学年刚刚开始的时候,学校要派两个学生去县里参加语文竞赛,教语文的Z老师把名额给了大朗和邻班的一个女孩。
Z老师找到大朗的时候,大朗说,我去不合适的,应该让老黑去,整个高二年级就算老黑语文最好。Z老师望着大朗,想了一会说,老黑下次有机会的。
大朗回来把Z老师找他的事情告诉了我,说我应该去Z老师那争取一下。我心里有些不爽,但到底还是觉得大朗这小子人实在,够哥们,便摇了摇头,笑了笑说,让你小子去就去,就算替我去的,这次是和邻班的江同学一起,美死你了。江同学高一时跟大朗一个班,大朗暗恋了她整整一年。
从县城回来,大朗掏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说,不好意思,替你去竞赛,啥名次也没有得到,这个本子是送给你的。
我没有推辞,收下了本子,打开,在印有桃花花瓣飘零的扉页写下了一句话,落款为大朗,然后把本子托人交给了邻班的江同学。
高二的那年四月,春暖花开的一个周末下午,我和大朗、江同学还有另外一个女孩悄悄相约,分别骑着两辆自行车从我们的小镇一直骑到了六十里外的安庆城。骑到安庆,我们已是饥肠辘辘,在一家路旁的小饭馆里,大朗请我们吃了一顿肉包子。我们两男两女,分坐在幽黑的路边小吃部,吃着包子,喝着免费的大碗白开水,说着笑着,享受着短暂的纯净而又刺激的青春时光。
三十年过去了,那顿包子的香味还萦绕在我的脑海,以至于后来每每见到包子,我就想起那个胖胖黑黑的大朗。
上了高三,大朗的哥哥经常写信回来,告诫他不能分心,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一个本科专科的。大朗很听话,开始加油读书了。
终于迎来了高考。八月份,大朗和我分别被池州师专和安徽师大录取。
大朗来学校拿通知书的那天,在我家吃的晚饭。饭后我和大朗来到空荡荡的学校操场,我们坐在夏夜的水泥球台上,望着头顶的星星,一起回忆我们的两年同学时光。
那天晚上,我们说的话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我们说起了那次语文竞赛,说起了那次骑车去安庆,还说起了他和江同学的那段欲说还休的懵懂爱情。
三
三年后,大朗被分配到了家乡县里的一所乡村初中,我则在第二年去了合肥的一家铁路单位上班。我和大朗联系渐少。
大朗工作后的第四年,我去找了一次大朗。
下了火车,先后转了两辆中巴,然后再坐上十几分钟的柴油三轮蹦蹦车,才到了大朗的学校。学校坐落在LB村,校名也是以LB村命的名。学校很破,从初一到初三,三个年级紧促地挤在一幢小楼房里。
大朗人不在学校,他用他的手机把我带到了村部旁边的一个饭店。饭店顶上有一个不小的牌子,LB大酒店”。说是大酒店,其实就是一个家庭餐馆。进了门,几个和大朗差不多大的年轻男老师正围坐在一张桌前打麻将。
大朗看见了我,赶紧推开麻将,迎上前来,说,兄弟,你终于来了。
和大朗他们在所谓的大酒店吃完饭,大朗把我领到了学校他的房间。房间很简陋,一张床,一个书桌,两把椅子。
我看见大朗的书桌上摆放着一个紫色的相框,相框里,一个长发披肩年轻美丽的女子宛然轻笑。
谁?我指着相框。大朗说,女朋友,乡里一个领导介绍的,在乡政府旁边开了个打字店。
你不想江同学了?我开玩笑。
大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江同学的那段不算恋爱的,何况她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大朗和我坐下来,说起了他这几年的情况。师专毕业分配到这个偏僻的农村初中以后,大朗心里极为不爽,也曾想找关系调到县城,但实在太难了。这个学校属于乡级初中,四周都是田野和村庄,交通不便,不说待遇低,连个像样的篮球架子都没有,平时除了上课之外,老师们尤其是年轻的男老师基本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闲得无聊时,大朗就和几个同事们相约,到那个家庭餐馆打打牌喝喝酒。
唉,在这里呆着人都朽了,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大朗望着书桌上依旧宛然轻笑的女朋友,一声叹息。
回去的时候,大朗帮我找好了车子,执意提前把车费付了,告诉司机说,到高河火车站。然后把我塞进了小昌河,拍了拍我的肩,说,兄弟,有时间我去合肥看你。
四
大朗来合肥时候,已是他婚后的第三年了。
当时合肥的一家很有名的专修学院在省内初中搞招生,邀请每个县里的初中学校领导来合肥开会观摩。那天大朗给我打电话,说他和另外一个老师会一道前来。
到了晚上,我去了位于奥体中心的那家酒店,见到了大朗。
参会人员住的都是两人间,根据会务组的安排,大朗和他同事一间。大朗说,今晚你别回去了,就在我们这里睡,我们好好聊聊。
话刚说完,大朗就拿着我的房卡去我房间抱被子。回来后,大朗把被子往地毯上一摊,说,你们睡床,我睡地上。
大朗的同事和大朗也是无话不说的铁哥们。我们三个人经历无异,年龄相仿,就两个床上一个地上闲聊了起来。
我们先聊社会,再聊我工作的铁路,然后聊当年的老师和同学。最后,聊到了各自的老婆。
大朗说,他老婆好,人长得不错,对他又好。
看着幸福的大朗,我的眼前浮现了大朗书桌上的那个紫色相框,相框里的那个女人安安静静,的确很漂亮。
五
大朗再次来合肥的时候,已是一名硕士研究生了。
那些年,大朗一直想调到县城,想调到一个待遇好工资高的高中学校,给老婆给小孩一个好一点的生活环境。但由于没有钱又没有关系,所以一直没能如愿。后来经某位高人指点,说你考研试试,有了研究生学历,再调到县城中学教书应该是不难的。
大朗一心想离开,于是就决定考研。
大朗在师专读的是外语,后来自学本科也是外语,所以他就报考了外语类研究生。因为除了休息日,平时都是住在学校,同事喊去打牌的时候比较多,所以在考研上功夫下得并不是那么的到位,连续考了三年,每次考试大朗都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但大朗毕竟是大朗,脑瓜是相当聪明的。他通过研究发现,有些冷门类研究生相比较而言还是很好考的。
果然,才一年工夫,大朗就接到了安徽师大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
大朗读的虽是公费研究生,但学校工资已经停发,每月只有象征性的三四百块钱补助。在大学要开销,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于是读研的那三年,大朗基本中断了和同事同学间的联系,毕竟,联系朋友多少是要开销的啊。
但和我,大朗一直是接触的。其间大朗来过合肥两次。每次来大朗都不安地说,没有给你家小孩带点吃的,真不好意思。我说,你别这么说了,这几年你把自己和老婆孩子肚子搞饱就阿弥陀佛了,坚持一段时间,你的好日子快到了。
10年前,大朗终于如愿。研究生毕业后不久,他分文没花,就被调到了县城的一所省示范高中教书。因为这些年的教学成果格外显著,去年他还被评为了中学特级教师,并在学校担任了教研处主任。
六
接到大朗要重回LB的消息,第二天一早,我和他在微信里聊了几句。
我说:你在下面乡里奋斗了好多年,终于跳到了县城,现在你已经是高中特级教师了,在学校你是主任,在县里你是政协委员,怎么想着这个时候要回LB初中呢?
大朗说:我是从LB走出来的,今年我48岁,正是一个教育工作者的黄金年龄,女儿去年考研成功上岸,老婆在县城开的图文印刷店经营得也很不错,父母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依然硬朗,现在的我没有后顾之忧。虽然这些年政府很重视乡村教育,但偏远的乡镇中小学和县城学校相比,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教育环境,差距还是很大的。我在LB呆了整整十二年,最好的青春年华都给了那里,说对那里没有感情那是假的。现在我也偶尔回去给LB初中的老师们说课,我知道,相比较二十多年前,如今的LB更需要我。
他还说,我前期认真调研过了,准备今年先给LB的师生们建一个标准篮球场和一个小型图书阅览室。趁着马上到来的暑假,把学校食堂和学生宿舍再重新装修一下,给师生们一个良好的教学学习环境。地处偏远乡村,如果学校的自身条件太差了终究是留不住人的,我当年的出走就是一个例子。教育局长已经同意了我的想法,很支持我的。
我说:嗯,不错的,加油!
大朗说:下次你回安庆,我约你来我们学校打篮球。顺便请你给孩子们讲一堂写作课,可以吗?
我说:上课谈不上,和孩子们聊聊天是可以的。我答应你,但你要给我预备一条烟,不要好的,差不多的,味道淡点的即可。
大朗说:好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