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见王幸福的时候,他还是建筑工地的钢筋工。其时,我正着手实施“庄稼系列”小说写作。那些移栽到城市里的“庄稼”,在城市的天空下,他们适应生存环境吗?准备怎么打拼天下?还有,他们想念亲爹亲娘吗?
这些被移栽到城市的庄稼,有个统一的称谓:农民工。后来更名为进城务工人员。王幸福是二十岁进城当农民工的。他跟着师傅在工地上做小工,他师傅是瓦工。那时候的乡村,有手艺的人不外乎就那几项:瓦工、木工、钢筋工、油漆工、电焊工、架子工、水电工,等等。当然还有不用爬高上低、专门开吊车和水泥搅拌车的技术工。
在写作“庄稼系列”作品时,我四处给书里的主角找故事。主角“张如意”是第一代进城务工人员,从走进城市的胆怯农民工到成为建筑行业的翘楚,他经历了人生的蜕变。这是小说的亮点。我还需要他手下那帮弟兄的故事,他们的故事更是可圈可点。
我已经从乡村找到了许多故事,我又去城市的建筑工地找故事。许多年前,城市里到处修建大楼,农民工进城最好就业的就是建筑工地,无门槛,能吃苦就行。我去的这家建筑工地的承建商,和“张如意”的故事较近。我们边聊边在脚手架边穿行,然后,走到农民工居住的地方。这位已经做了建筑公司老板的“张如意”,穿着打扮和农民工无二,他宽待手下的兄弟,在工人居住的板房区,专门留有一间温馨独立的房子,叫“家里”。一旦有农民工的妻子进城探亲,就和丈夫在“家里”团聚。我就是在“家里”的门口遇见王幸福的。
二十二岁的王幸福,春节时回家完婚,春节后就随着务工人马进了城。春暖花开时,新婚的妻子进城看他,住在工地上的“家里”。对于妻子进城的意图,王幸福毫不隐瞒。他说是爹娘安排的,要新媳妇来团聚,怀上娃娃后再回家。他说这些时三分幸福七分羞赧。
那个新媳妇,长得真排场,衣服透新,满脸女孩气,倚在门边,有些害羞。听到王幸福说进城是为了怀娃娃这话时,她忙闪身进到“家里”,再不肯出来。
我笑嘻嘻地追到他们“家里”,新媳妇满脸通红,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放下那份扭捏和害羞。同为皖北人,王幸福就快言快语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原本是跟着师傅当瓦工的,技术浅,他只能在工地上当小工,给负责砌砖的大师傅送搅拌好的水泥。满满一推车,飞快地推到脚手架边,师傅们的吊桶垂下来,他朝桶里装满水泥,这一只桶,那一只桶,就像垂挂的大冬瓜,他要让那些大冬瓜吃得饱饱的,再拉着滑轮绳子朝上送。一天要送多少车水泥,他都没算过,但跑步的功夫练出来了,像飞一样。如果上学那会儿这么会跑,我短跑肯定能得第一。这是王幸福对校园的记忆,他只念完初中。
然后呢?然后,我就成了钢筋工。王幸福笑得很自足,钢筋工有技术含量,尽管绑扎钢筋很费手,但比当小工运水泥工资高,关键是,能学到技术。而且,王幸福用念过书的人才能有的文采说,钢筋是大楼的骨架,一直朝上攀援,可以和大楼比高,很有成就感。
说着,王幸福就带着我,去展示他的手艺。那些硬戳戳的钢筋,在他的手掌间,像听话的孩子,任由他拿出铁丝绑扎。王幸福边干活边介绍,钢筋工也是分级别的,钢筋主要用于加固混凝土,需要根据图纸完成切割、焊接、弯曲、绑扎这些工序后,才能安装在混凝土的模板中,而王幸福是钢筋工技术含量最低的工种,他才学了几个月,属于初级。学满一年,技术才过劲;技术过劲了,在工地上才能像个真正的师傅。王幸福满眼都是憧憬,有一颗这样的心,他会很快成为师傅。
再然后呢?
再然后,王幸福笑得眉开眼亮:成了大师傅,攒够了钱,我就在老家为自己盖一座楼,钢筋我自己绑扎,混凝土自己倒,砖自己垒,我要建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再养两个娃,和娃娃、老婆,还有爹娘,一起住在自己家里。
这就是农民工王幸福的人生理想,其时,他正走在实现理想的路上。
完成了“庄稼系列”第一部长篇小说后,我一直在琢磨工地上的王幸福,娃娃多大了?还在工地上绑扎钢筋吗?是否成为了能看懂图纸的大师傅,已经攒够盖楼的钱了?我后来去看过王幸福绑过钢筋的那座办公大楼,安然出入着衣装干净的上班族,而王幸福和他的兄弟们,不用说,又换到另一个工地继续干活了。
二
我上班的地方在老城区,回家要经过好几个街区。上了年纪后,我选择下班走路回家。穿过人潮和车流,仰望高高的楼群,就会想到走进“庄稼系列”小说中的那些农民工兄弟。他们是长在城市里的庄稼,在建设城市的过程中,他们有的已变成城市的庄稼,接受着被城市同化的可能;有的年年岁岁坚定做候鸟回家,再踏着两脚乡村新鲜的泥土,走进城市——这是又一种庄稼的坚持。
四牌楼、三孝口、二里街、三里庵……下班朝家走时,我的步履一直向西,晚餐基本交给国购广场对面的美食一条街。香气冲到天上又落地下绊脚,哪有理由不装个肚儿圆。这回要朝美食街里面走,找个家乡风味的饭馆,解解馋。就看到了“皖北手擀面”的门脸儿,门头上新崭崭的小麦黄字体,昭示着店铺新开张不久。吃面长大的皖北人,对手擀面绝对情有独钟。想必那开面馆的,也一定是皖北人。
“皖北手擀面”门口摆放两只铁皮炉,一只大点的炉上煮着一大铁锅老鸡汤,一只小炉在炉烧饼。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的香气,打老远就朝你怀里扑。擀面的老板娘身腰壮实,长长的擀面杖卷着面皮,在大大的案板上轻推慢擀一番,猛然打开,面皮莲叶一般铺满整个案板,然后,再用擀面杖卷起,有秩序地叠加成一摞,再把层层叠摞的面皮切成粗细均匀的面条。切好的面条窝成一排,被老板娘抓起来一抖,面白粉香,悠长绵软,仿佛故乡的写意图案,都把我看呆了。这丝窝样的手擀面,放老鸡汤里煮,那美味,不用论证,绝对天下无双。
味蕾被引爆了,大步跨进去,仿佛人生捡了一个宝。一碗老鸡汤手擀面,一只油酥烧饼,人生便是圆满。坐下,指着案板上新切的手擀面,大着声喊“来一碗”。后厨走出一个束白围裙的男人,问是大碗还是小碗。这一声皖北味十足的乡音,生生就拽出了王幸福;而那擀面的女子,可不就是当年住在建筑工地“家里”的新娘!
世界小到就是一碗手擀面的链接!
王幸福整个人粗了一圈,他的新媳妇,也被岁月洗去了先前的鲜嫩,已然是风风火火举着擀面杖打天下的梁红玉穆桂英花木兰。
王幸福又展开了他充满文采的讲述:离开工地有几年了,先前两个娃小,不放心,就回老家开小吃店卖面条,虽说居家团圆了,但挣钱不多,盖座三层楼还有距离。两口子一商量,又杀回合肥做手擀面馆了。再干几年,楼盖好,就回家去。人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回家。王幸福又给我送句名言。
这一次,我把王幸福两口子的手机号码都留下了。
三
在写作《我们的村庄》这部书时,正好分给我的是皖北片。在皖北乡村采访,我岂能错过王幸福的幸福家园——其时,他已经盖好了三层楼房,按他的名言推理,他这棵曾经进城务工的有理想的庄稼,已经回到了村庄。
毫无悬念地,我再一次见到了王幸福。步入后中年时代的王幸福,回到了乡村,住在自己真正的“家里”,成了乡村幸福的庄稼。
坐在王幸福家的楼房前,我们开始聊天。王幸福的语言还是那么充满文采,并且多了诗和远方。
我是个有经历的农民,把经历化作财富,这才是一棵庄稼该有的境界。王幸福再给我送一句名言。我种了一百亩地,其中的二十亩地是自家的,另外的八十亩地,是租村里四个人家的。他们住到城里了,但人进了城,土地却带不到城里去,我就租下来种,也是帮他们留个念想。
幸福的人生就是要有根,农民的根就在村庄里,土地上。王幸福掷地有声地说着原创名言,小眼睛狡黠地闪动着,走,参观一下我的后院,那里都是宝,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王幸福的后院在新楼房后面,刚一踏进去,我就眼前一亮。两台人高马大的大机器,威武地立着,像护家的将士。这台是播种机,这台是收割机。王幸福显摆说,大机器我都会驾驶,把化肥和种子一起放进去,开着大机器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耕种就完成了;庄稼熟了,再开着另一台大机器,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粮食就颗粒归仓了,机械化耕种这一百亩地,跟玩儿似的。
王幸福说得甚是得意,一脸自豪,秋后收罢黄豆,就打一百斤豆油,自己留点,其余的送亲戚送朋友,送给村里进城的人。过年时,他们回村专门拿我做的豆油,要我种的小麦面粉,一个字,香。为什么香?
带着家乡的体温嘛。王幸福总结道。
院子最后面,是一座坐北朝南的老房子,王幸福打开老房子门,让我参观。这是他家的第一代房子,也是当年他的婚房,家里的孩子都在这座老房子出生、长大。眼下老房子已经不住人了,成了他的村史馆。
对,王幸福声音清朗地告诉我,这是村史馆。
随同他走进村史馆,我看到了半屋子的旧物件,有石磙、石磨、石牛槽、石耢、木把犁子、木轮牛车、木拖车、耙、马灯、罗面罗、升、木斗、笆斗、纺花车、织布机、木梭、木线框、木把泥抹……我吃惊地看着王幸福,王幸福欢脱地笑着,开眼了吧,这物件,我收了好几年,下次你再来,还会有更多,这是乡村的灵魂。
王幸福又邀我去他家楼上“眺望四野”。他指着桃树下欢快跑动的鸳鸯鸭给我看,又指着一片青碧的白菜地给我看,还有一望无际刚刚冒绿芽的豆子地给我看。你瞧,多像大花园啊,春天时桃红柳绿,夏天时碧绿无边,秋天时枣甜果香,就算冬天到了,天寒地冻了,打眼一望,看不到边的青小麦,硬扎扎的泡桐树大杨树,哪儿哪儿都是景呢。王幸福朗声一笑道,我的日月好着呢,我待村里开大机器种地看花享福,摆弄村史馆,这几进几出的大院子,村里路两边都栽着月季花、芍药花、常青树,还有村子中央的大舞台,要唱有得唱,要看有得看,要吃有得吃,要玩有得玩,你说说,你这个城里人,可有这样的好日月?
幸福的人生就是要有根,守住根;守住根就是守住幸福。王幸福最后又派送了一句名言。
在皖北广袤的庄稼地里,毋庸置疑,王幸福是一棵幸福的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