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放自桐城来到省城后,我们交往颇多。市里设立洪放文学名家工作室,我是成员之一。写作上他对我多有指导、帮助,给予我很多信心和力量。他在帮扶文学作者的同时勤奋耕耘,不断地释放着灼灼光华。继长篇小说《追风》《百花井》之后,近又推出散文集《幽深之花》,向人们展示了他最新的散文创作成果。深冬寒峭,捧书夜读,美文生香,字字如花,简约而丰沛,亲切,且美好。
《幽深之花》一书分“幽深之花”“存史或者废弃”二辑,是一部隽永的深情之作。开篇明义,写道:“不可企及之处,幽深之花。我是说往年,那些被黄土遮掩,被石头垒砌的。我称他们为亲人。……都开成花了。我怎么能想象得到:这一个世界正以更加生动的姿态,回到我的目光与凝望之中?”在《消失的时间》一篇中,他进一步写道:“雪一直都在,我们只是被雪收拢成了经过它的另一片雪花。它视而不见,所谓的感伤,所谓的抒情,所谓的往来,都只是我们自己内心绝望的观照。”《幽深之花》书中所收的百多篇什,皆为对从前的村庄、亲人和自己过往岁月一种深情的凝视与回望。可以说,这些情真意切的文字,是故乡映在作家心田的影子,更是他寄托情感的信仰。
栀子河潺湲流淌的青桐的村庄,是洪放《幽深之花》创作的精神原乡。他精致地通过故乡平凡的花木,展现出对人生、世事的敏锐洞察,以及对时间、历史、个体、存在、生命的深刻感悟。在他的笔下,有着幽明气息的桐花,清素繁复的木槿,金黄而小巧的悬铃木,结满汉服的构树,夹竹桃的繁密与合欢的细致,隐花与不隐的果,微涩的苦麻菜,一茬一茬的韭花,每一种草木植物,无不融入自己的苦乐和与亲人相关的记忆。但是,“故乡是带刺的花,所有经过的人都是花上的刺,一点一滴地刺着,像时间一样恒久而深入。”(《带刺的花》)。如《红花草》《那烟火中的人啊!》《板栗园里的花》《池塘》《夜行火车》《小学校》等篇章,在草木植物的叙写之中,关注故乡和身边小人物的悲剧爱情、苦难人生、命运波折,使得对于故乡的怀念和眷恋,充满悲悯情怀。他还将目光和笔触伸入社会和时代变迁,发出沉潜的诘问与喟叹:“那青桐的庄子还有多远?”(《青桐》),“柿子将所有收拢的天空打开,然而却找不到归途。”(《廓大》),彰显了一个有良知作家的责任和担当。
实际上,在《幽深之花》的抒写中重建的故乡,更为辽阔和深远,它突显在对“南方大地”这一意境的拓展与营建上。南方大地作为背景,反复出现,汩汩流淌于作者的笔端。漫长的南方岁月,是审美和记忆的源头,成为凝望的方向。南方是多雨的,《慢的雨》这样写道:“南方大地上雨水中的草垛,与一堆隆起的泥土,它们所包含的雨水,并非以外在的形象所能衡量。”这雨甚至是不适的,有疼痛感的,“我们无可避 免地在其中掺入了泪水、感怀、喟叹、绝望、欢乐与言不由衷。”于是,这雨便有着另一番人生况味,《梅雨》写道:“这些水,连同身体上快要滴出的水,组成了梅雨季节浩大而沉潜的潮湿、滑腻、黏稠、胶着与缠绕。”南方的雨在洪放心中更有着文化和哲学意味,《雨》一文中写道:“灵魂在高处,被植物的气息缠绕。一如我现在,透过雨的帘幕,那些面孔真实、生动,突现着遗传的痕迹。……如同植物,遗传了弯曲,坚韧,沉默,细致,独立;如同雨,遗传了清亮,广大,宽阔,直接,弥漫,与从容。”特别而深沉、动人而委婉的南方之美,因为雨的氤氲,也就笼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这是一种属于“外乡人”的忧伤。《往南还是往北》一文相当高妙、准确地向我们倾诉出桐城人这种“外乡人”的情愫。譬如作者写道:“黄昏时,外乡人挑着一副担子,站在路口……一南一北的道路,从老樟树下分开来。往南看,云雾缥缈;往北看,芳草无边。而更远处,山将南北都写满。南方大地,在这里写下了第一个句子,然后将继续往下写的使命交给了外乡人。”有着200多年桐城派文化积淀,精神上却是“外乡人”,这是“桐城之痛”。正如此文最后写道:“外乡人永远没有然后,他只有将来。他一生都站在老樟树下,往南或者往北。”在历史的洪流中,在时代的变迁发展中,无论是居庙堂之上的戴名世、方苞,还是洪放作品里草野中的亚先生们,这种精神的无奈和无所归依是桐城派文人共有的忧伤。
然而,洪放又是旷达的,甚至是超脱的。他深知在时间长河中,人生一瞬,渺若浮尘。“我们走在流水的岸上,修建、生活,和遗忘。”(《册页》)。对于人情、世事的练达与洞明,让他超然物外,以悲悯的情怀审视过往,纯粹成为炊烟与土语的家园,祖茔,幻灭的流星和连天的野火。正如他在《清澈》中所说:“所有的离去,都被清晨的清澈收留着,然后沉进最深处。沉着,沉着,南方便呈现出二维:清晨般清澈,大地般幽深。……南方,涵盖了所有的清澈与幽深。他们——既是清澈的清晨,更是幽深的黄昏。”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澄怀观照天地万物。一切宁静,澄澈,透明,干净,甚至圣洁。“我甚至看见自己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甚至想:这幽深之花,最终消解了所有的尘世苦难!”(《幽深之花》)。
《幽深之花》一书的语言清正、雅洁,这是对桐城派文风一脉相承的自觉。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洪放在《旧码头》中,缘于流水的印迹,道出他对于文字叙写的追求:“流水的印迹在石头上呈现出三种不同的叙述镜像。那种稍浅些的,应该是青灰色,犹如一个被流水拍打久了的额头,早晨一醒来,就有了青色偏灰的印记。而这只是穿在外面的袍子,那里面的小袄子是橙色的。有些力道地拍打,一寸寸地进入了石头的深处。那些印记便开始发黄,开始由黄而橙,甚至散发出酸涩的时光气味。当然,这并不是最后。那些深藏在骨骼之中的,是黧黑色。然而,你看见的却是同石头肌理一般的青冈色。”《幽深之花》的语言既有水的清润,又有青冈色的石头肌理,充满诗意、思辨的哲理和禅味。“突然,一下子被一滴站立的水击中。”这样的阅读体验生动而又欢喜。
《幽深之花》第一辑,百文皆短;二辑收文仅三篇,却汪洋浩瀚。文似看山不喜平。这样的结构安排,如中国书法“密不透风,疏可跑马”,有诗的节奏变化,让人掩卷之余,又生期待。它是结束,又是肇始。从创作风格创新发展上看,它是另一种凝望,一样清澈而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