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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苦又甜的童年
□合肥 吴宿华
  1961年深秋,母亲生下我不久便去外地工作。我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外婆,是她,用米汤、山芋糊把我养大,让我学会走路、讲话。
  七岁那年,我背着外婆缝制的书包去上学。学校在外婆家西边一华里外的许家阳屋。村里老祠堂便是教室,教室极简单,连桌椅都是学生自带的。学校很小,一年级到五年级共有20多个学生,一室,一师。老师叫刘新宙,50多岁,一身旧时文人的衣着。朗诵课文时,刘老师拖着尺把长的土腔,似念,似唱。算术课上,刘老师像是换了个人,手持戒尺,凶巴巴地行走在教室里,不时在粗心的同学手心敲几下。
  许家阳屋北面是一片树林,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树挤在一起。春天,杜鹃花竞相开放,小伙伴穿梭林间,尽情玩耍。一到秋天,野板栗是大伙的最爱,其他不知名的果子,没啥意思,我们懒得搭理。
  二年级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双腿不能直立,不得不休学。那段日子,我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觉得自己一会飘在空中,一会儿沉在水里。外婆没日没夜守在我身边,为给我治病,土法子,洋法子,想尽了。见我三餐没胃口,外婆让舅舅从镇上买来酱干,单独为我做豆腐乳蒸咸鱼,算是开小灶。
  也就是这一年,父亲母亲离了婚。母亲兄妹四人,头上三个哥哥。那个年代,农村女孩上学的少。出于对小女的宠爱,外公坚持让我母亲从私塾读到师范毕业,使得她上世纪五十年代出山进城,有了稳定工作。
  母亲离婚那年才28岁,她很年轻,也很坚强。我的抚养权判给了母亲,弟弟则判给了父亲,但她舍不得丢下弟弟,把弟弟也寄养到外婆家,自己每月微薄的工资大部分交给舅舅,作为我们小兄弟俩的生活费。彼时,为了不让母亲操心,也为了减轻负担,在简陋的家里,我努力地学着大人的样子,上学前和放学后,我都要去放牛,让牛吃得腰圆肚肥。有天下午,我和村里同伴到后山坡放牛,几条黄牛突然打斗起来,我怕牛受伤,上前驱赶,慌乱中,摔了一跤,头碰到树桩,裂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外婆用黄烟堵住伤口。小孩子皮实,伤口几个月就没了踪影。
  农忙时节,我跟在舅舅、舅娘和表姐表妹后面锄草、割麦、插秧、割稻、挖山芋、拔萝卜,只要干得了,我从不惜力。小学毕业时,样样农活我都会。到了农闲,我和表姐、表妹上山打柴,过冬的柴火塞得小屋满满当当。
  夏夜纳凉,躺在竹床上,遥望夜空,外婆指着天上的繁星,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冬夜,昏暗的油灯下她摇车纺线。灯苗近枯,孟姜女哭长城、窦娥冤的故事虚虚实实,伴我入梦。我就是在外婆的故事中慢慢长大,慢慢懂得人世间的道理。
  外婆走亲戚、喝喜酒喜欢带我,缺衣少食的年代,能跟外婆一起上门做客,便是吃大餐、过大年。在外婆家,舅舅舅娘对我出奇的好。舅舅精明能干,除了农活,还会织布、捻船,写一手好字。冬闲,村民们手持炭炉,叼着黄烟靠墙闲叙,只见舅舅将家里的脸盆拿来,翻倒,一根筷子敲打几下,就开讲评书,什么《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三国演义》,张嘴就来。那时候,我像个跟屁虫,尾随在舅舅后面,舅舅也愿带我,要风给风,要雨得雨。印象最深的是,他用一筐萝卜为我换回一支“英雄”牌钢笔,用一担红薯的钱买了一钵粉蒸肉,让我吃到天下最奢侈的美食。我小小年纪也因此懂得,下人的享受多是上人的承受。
  1970年,我病愈复学,这时小学搬到了杨家上屋,还增派了一位老师,也是校长。校长教语文,原来的刘老师教算术,他俩每天轮流上课。语文主要是识字、造句和背诵课文,有时还写日记,算术主要是加、减、乘、除。后来还冒出了一门体育课。那是四年级的一天,陈老师当班宣布,学校准备派两个同学去参加公社的运动会,项目是跳高和短跑,陈老师点了几位同学的名,里面有我,说要预选。
  学校没有操场,陈老师将我们带到生产队晒场上,两条长凳垒上红砖,中间挑起一根竹竿,这就是跳高。山里娃哪知道什么是跳高,助跑,收腹,便向竹竿飞去。哈哈大笑中,竹竿一次次掉落,只有人瘦腿长的许建军“飞”得最稳、最高。跳高以后,陈老师又让我们站成一排,从晒场东边跑向西边,50米的距离我跑得最快。陈老师当场拍板,我和许建军同学代表学校参加公社小学生运动会,这次我俩分别获得了短跑和跳高的亚军。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淌,我最思念的还是母亲。山上放牛时,我望着村庄通往外面的路,只要母亲身影一出现,我箭步飞奔过去。可那时聚少离多,能和母亲在黄昏的灯下安安心心吃一顿饭,也是不容易的。每次母亲离去,我心里酸酸的,但暗藏坚定,强忍落泪,但一到晚上,便将母亲睡过的枕头拥在怀里,闻着她留下的体温和发香,任泪水磅礴。
  时间,真如朱自清说的,匆匆,太匆匆。1972年底,我小学毕业了,这也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最后一年,春节一过我要到母亲工作的地方读书。即将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离开辛辛苦苦的外婆,离开任劳任怨的舅舅舅娘,离开一起下河上山的表姐表妹,还有放心不下的弟弟,我心里难过极了。临别,我在外婆怀里嚎啕大哭,母亲拉着我,我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很远很远,我还能望见外婆手搭凉棚,目送我们娘俩离去。
  没有选择的,才叫生活。匆匆半生,今天想来,正是这又野又淘、又苦又甜的童年才长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