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两家著名的文学期刊《作家》与《天涯》,都在第一期以重要位置推出了作家潘军的两部分量不轻的中篇小说——《刺秦考》和《与程婴书》,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两部作品与潘军24年前以先锋之姿问世的《重瞳——霸王自叙》遥相呼应,成为“春秋战国秦汉三部曲”。记者日前采访了潘军,他分享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前提下,自己对于历史的“另一种解读的可能”。
先找到一个最合适也最舒服的叙事方式
新安:两部作品让我想起了您当年的另一部同样著名的中篇《重瞳——霸王自叙》,发表于2000年的《花城》,也是第一期,很多刊物都转载了。有评论家说,正是因为《重瞳》的问世,才使得中国“先锋小说”有了一个漂亮的结尾。也有人认为,《重瞳》是“先锋小说”的落幕之作,但同时又是“新历史小说”的开山之作。《重瞳》无疑是您作为“先锋作家”的代表作之一,相当有代入感的霸王自叙,时隔这么多年,为什么又想到要重塑“赵氏孤儿”和“荆轲刺秦”的故事?
潘军:二十四年前,《重瞳》发表之后,当时就有了一个写“春秋战国秦汉三部曲”的想法。我想在这三个历史时期中,选择三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做一种具有颠覆性的重新解读,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春秋时的“赵氏孤儿”和战国时的“荆轲刺秦”。但是,家喻户晓的故事皆是耳熟能详,颠覆肯定是不容易的。但是不作颠覆,就没有意思了。不过当时也就是想想而已。那年陈凯歌筹拍电影《赵氏孤儿》,与我谈起过这个题材,我说,如果依旧去写程婴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去换取所谓忠良之后,这种价值取向显然是不对的,今天怎么还可以去歌颂这样的一个父亲呢?那是最坏的父亲。荆轲刺秦也是如此,图穷匕见不可能,荆轲连一根针也无法带进秦王宫的,怎么刺秦?像这样的支点如果都站不住脚,重新解读就是一句空话。
新安:但您还是找到了!我能想象多么不易,前后这么多年。我注意到,《重瞳》《与程婴书》和《刺秦考》分别用了“我”“你”“他”三个讲述视角,很像一个刻意为之的游戏。您书里也说,这“春秋战国秦汉三部曲”,也是在捕风捉影,只要逻辑自洽,自圆其说即可。那您个人的历史观是怎样的?
潘军:我有一个习惯,但凡写小说,会自觉地先去考虑“怎么写”。我比较在意这个,总觉得不同的题材,应该有不同的写法,得先找到一个最合适也最舒服的叙事方式。对我而言,这算是技术活,我也一向认为小说就是通过文字造型的艺术,某种意义上,现代小说就是对形式的发现和确立。《重瞳——霸王自叙》采用了第一人称,开篇就是“我叫项羽”,这是项羽亡灵的视角,能从两千年前看到眼下。那么,《与程婴书》是否可以用第二人称来作为主打?你怎么样?于是你说,那时你想……程婴先生,别来无恙乎?这个瞬间就跳出了小说的名字——《与程婴书》。于是一气呵成,十天时间完成了四万多字的初稿。接下来,又用十来天写下了三万多字的《刺秦考》,这都是去年11月份的事。至于你说的个人历史观,我还是信奉克罗齐的那句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强调的还是一种个人对历史的认知。所谓捕风捉影,即是在扑朔迷离的历史缝隙中去寻求另一种解读的可能,或者依靠想象来重构这个支离破碎的故事。至于真实,那只能存在于我的内心。
悲悯应该成为一个作家最炽热充沛的情怀
新安:这几篇读下来,感觉您写作的状态很率性,一会儿很骄傲,一会儿很不屑,完全不像一个“奔7”的作家,时不时还来一句黑话“做掉这个人”。质疑是您一贯的态度吗?一个写作者,一直保持一种态度是不是挺重要?
潘军: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一个专心致志的写作者,我的写作总是显得三心二意,往往是想写就写,想停就停;或者写写停停、停停写写。这几十年来我除了写小说和剧本,还作导演执导过不少电视剧,近些年又把精力放到了绘画上,办画展,出画册。但我喜欢这种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从心所欲,为所欲为。这大概就是你所言的率性吧?我更喜欢一意孤行,不参加任何专业协会,但有很多谈得来的朋友。我写小说,从来都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寻找自以为合适的表达,质疑不仅是我写作的态度,也是生活的态度。庄子有言,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这话很对我的胃口。
新安:我能说您这“三部曲”都是人道主义的作品吗?您自己觉得,如今的潘军和写《重瞳》时的潘军,变与不变大体在哪里?我感觉您还是温和了,不会写出“我的目光劈开了乌江”,“重瞳”汇聚就像双机3D,还能看到未来,动不动就说太史公大错特错。后面两篇,感觉悲悯心更重了。
潘军:也有人作出类似的比较,说当年的《重瞳》写得飘逸飞扬,现在的这两部写得相对要冷峻沉静一些,但是这与年龄的关系不大,而是题材的处理不同,更是文本和叙事的需要。这三部小说,文本上有一致性,都是具有颠覆性和探索性的,都是重新解读,不过叙事上又有明显不同。你所说的悲悯心我倒是一向看重的,悲悯应该成为一个作家最炽热充沛的情怀,我希望我的小说与人性的复杂多样休戚相关,折射出人道主义的光芒。
新安:荆轲刺秦的结尾并没有图穷匕见,而是能拧断秦王脖子的荆轲说,我就是那把匕首。他摇摆之后答应燕太子丹的雄心是:跃然入史?
潘军:前面提及过,图穷匕见怎么看都是难以成立的。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描绘的场景与画面有点滑稽。作为一名出色的剑客,荆轲只要接近并瞬间控制了秦王,目的即已达成。杀一个人与证明能杀一个人,对于剑客,境界高下立判。荆轲不可能成为燕太子丹把玩的又一枚棋子,他要完成的只是自己的“一意”——证明自己,圆了英雄梦。显然他没有从肉体上消灭秦王,他不屑如此,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精神上彻底挫败了嬴政。
我一直在等待契合的电影投资人的出现
新安:您以导演的身份给了程婴一个剧本,还把自己画画的墨意也糅进了历史之中。这一篇感觉总体写得很清冷,只是命运之轮推着每个人到终点。而十五年后真正的“赵氏孤儿”的站位,可能是最高的。
潘军:《与程婴书》的视角就是作者与程婴的隔空对话,也可以看作是对他进行“导演阐述”,这也影响到结构,都是叙事的需要。你的理解很对,十五年后,程婴一手抚育成人的“赵氏孤儿”,出人意料地拒绝了复仇使命,认为上辈人的恩怨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因为程婴说出了真相,他就是“孤儿”的亲生父亲。可是,当晋景公决定重新起用赵氏血脉时,那孩子又毫不迟疑地、响亮地回答说自己姓赵。这让人悲痛欲绝,程婴焉能不疯?
新安:我注意到你书里的某些类似“太史公曰”的“潘军曰”,也是说来就来,司马迁在人生的至暗时刻写《史记》,司马光在人生的高光时刻编《资治通鉴》,而判断作品气质的高下,有什么样的依据?
潘军:谈不上什么依据,只是个人的一种判断,一种喜好和感情倾向。写作与编纂原本就是两码事,司马迁在人生的至暗时刻写《史记》,历时14年,被尊为“二十四史”之首。他是子承父命,属于私修写史,司马迁坦言作《史记》的目的在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而司马光是替官家办事的,属于官修编史,观念正统,有利于治国理政。所以宋神宗称赞《资治通鉴》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这两部伟大的历史著作,由于作者的经历、境遇的不同,必将导致思想情感与政治立场的差别。荆轲在他们眼中也是英雄和流氓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不仅是一种赞美,更是一种敬意。
新安:这“三部曲”应该会再出单行本吧?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小说新作?我还想问,您不会一时兴起,又要重执导筒,再把三个你心中的大有文学空间的“捕风捉影”的故事,拍成影视作品吧?
潘军:我最近把这三部独立的中篇用文字作了导语连接,某种意义上,读者也可以看成是一个相对统一的长篇文本,取名《春秋乱》,今年将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这应该是一个好看的小说文本。另外,今年第三期的《安徽文学》将发表我的另一部中篇《教书记》,是以个人当年插队当知青的经历作蓝本的,代入感也很强。至于你说的,能否把这三部颠覆性的故事拍成电影,要看机遇。比如《重瞳》,早就改编成电影剧本了,至今却没有人敢于投资。所以说,我在等待。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契合的电影投资人的出现。
新安晚报安徽网大皖新闻记者蒋楠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