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初到外婆家的时候,她家的房子还是三间,草房、泥巴墙,但它很快就变成了两间,瓦房、水泥梁。
外婆家的前面是小铁头的家,瓦房;左边是先仁的家,比外婆家大得多,瓦房,砖墙,有单独的厨房,一个院子,还有堂屋和两个房间;后面是先仁的大伯伯家,当然也是瓦房。先仁的大伯伯当时在巢县(现县级巢湖市)的一个工厂上班,吃公粮,偶尔才回到村子,回到他的那个家,他的那座房子基本上闲置,有一间后来做了先仁家的牛屋。这个人偶尔回到老家时,和村里人不大言语,不知道是性格原因,还是心理优越所致,反正他在我的心中挺神秘。
外婆家的老房子和先仁家的房子只隔着供一个人进出的小巷,先仁的大伯伯要是弄点什么东西到他的家去,必须从侧门才行。有一天,他大伯伯和他父亲找到我的外婆,问能不能把她的房子拆掉一间。外婆同意了,她的两个女儿出嫁了,她的丈夫和儿子也已死了,现在她身边只有我一个外孙,总共才两个人,要三间房子干什么呢?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先仁的大伯伯开出了一个很诱人的条件:给我外婆家的房顶换上瓦,把木梁换成水泥梁。
很快就动手拆房子。两三天工夫,外婆家和先仁家的房子之间就被撕开一个大大的口子。
但我住在“新”房子里的新奇劲就像那烟尘一样,很快就散了。两家房子之间的空当很大,先仁的父亲将一大堆柴码放在我外婆家的墙边上,他的两个妹妹有时在空地上跳皮筋,我有时也在那边上玩,他们就说:到你家门口去玩。我心中便会对外婆生气:为什么把我们家房子拆了?为什么把空地让给别人?我们就住草房子不行吗?我的心中有无数个为什么,但一直没问过外婆。如今我已人过中年,回想这个问题时,脑中冒出这样一个答案:是不是丧夫丧子的孤寡状态让外婆的心理兀自弱了三分?
那两间屋子中,外面的一间是堂屋,十个平米,有灶台,有鸡笼,有一口水缸,靠墙的边上摆放着一张凉床。水缸半截埋在地里,能盛七八担水。我每次去水塘里淘米,会顺便拎一桶水回来。后来长了几岁,开始去井里挑水。井在一片水田中间,离家大约两里路,遇上冬天,水面上结着一层冰,把冰敲破,才能侧翻着桶,打上水来。遇到干旱,井几乎见了底,只能用瓢慢慢地把水往桶里舀,回家后再放入明矾沉淀。水井靠近一个山坡,天黑的时候,杂树丛生的山坡似乎会藏着无数只狼、无数个鬼,弯腰打水的时候,总会觉得头顶上方有狐仙鬼怪。有时只挑着半担水,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一路跑,一路晃荡,到家时,差不多只剩下小半桶。
外婆家的灶台并不高。灶台砌了几次。有一次砌灶台的师傅在灶壁上涂了石灰,画了好几朵兰花,我嫌不好看,又涂了一层石灰,盖住兰花,用毛笔写上“上灶洗净手,下灶莫多言”。过了几天,又认为写得不好,在别处弄来石灰,模仿毛体写上“向雷锋同志学习”几个字。
堂屋的墙也是我练习毛笔字的一块天地。土墙,写毛笔字很费力,需要反复涂写才能看得清。写完了一墨水瓶的墨汁,也不一定能写好几个字。外婆看我那么吃力地写,从没表现过不悦,她大概认为只要在写字,就是好事,虽然我写的字她一个也不认得。
那堵墙在后来成为外婆和我最引以为傲的一堵墙。我几乎每学期都能拿回一两张奖状,也没浆糊,就用稀饭粘着往墙上贴,但几天一过,会往下掉,外婆找来铁钉,用刀背往墙里砸。外婆虽然不识字,但她从来没有把奖状倒贴过,她知道盖了公章的是下方,另一头则是上方,贴上墙之后,还会退几步看看有没有贴整齐。
里面的一间是卧室。床靠着山墙边上放着,我睡在贴墙的那一头,另一头离墙还有一段空隙,外婆就睡在那边。到了冬天,睡觉前,我先用叉子将墙角的一个草团举起来,顶住那个窗口。那时的天气似乎比现在冷得多,外婆常常抱着我的脚放在她的胸口。我有时半夜醒来,感觉外婆也是醒的。我不敢做声,心想,她是不是在想我的死鬼外公,想我的死鬼大舅,还有我的妈妈和小姨娘。要是想着死人又想着活人,夜肯定就漫长了。
◎小姨娘◎
正是冬季。小姨娘出嫁的头天晚上,外婆从卧房转到堂屋,又转到厨房,这里挪挪,那里摸摸。小姨娘呢,手里握着一块抹布,从锅台到床沿到桌椅板凳,一遍遍地抹。我想不明白,锅台、桌椅真的那么脏吗?为什么要抹那么多遍?外婆到底在摸啥呢?
大半夜的时候,我被哭声惊醒,是小姨娘在哭,头埋在被子里的那种哭。外婆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根本没听到哭声似的。她和小姨娘睡在床那头,小姨娘的哭声就在她耳边响啊。
再次醒来的时候,鸡笼里的鸡在叫,小姨娘的哭声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样,仍在“滴”。有亮光慢慢地从窗口漏进来。又过了一会,门口的巷子有脚步声,有说话声,有鞭炮声。接亲的人到了。照乡下的规矩,他们要在门口等着我小姨娘从家里走出去,然后把她带走。
外婆和小姨娘起床后,我也跟着起床。小姨娘洗脸,梳辫子,外婆让我给灶膛加火,她拿出三个鸡蛋,敲碎,煮好后,盛起,放了点白糖,然后端给小姨娘。小姨娘没有吃,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呆呆地坐在桌子跟前,不停地抹眼泪,像她头天晚上不停地抹桌子一样。
外婆走到房间去了。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知道她在做啥。过了好一会,她走出来,看着桌子上的碗,对小姨娘说:“把鸡蛋吃了。”——这是那天早上外婆说的唯一一句话。
小姨娘端起了碗,并没有吃,而是把碗递给了我,我侧转身,把鸡蛋吃了下去。
门打开了。一些人在门口招呼外婆。小姨娘起身,用毛巾洗脸,然后走了出去。鞭炮声再次炸响。几个邻居赶过来,送我小姨娘。小姨娘跟他们打招呼,露着笑,刚笑了一点点,又突然哭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我,看了一眼外婆,跟着接亲的人,朝村外走去。
小姨娘是空着肚子上路的。好像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嫁妆。我和外婆是仅有的两个送亲的人。按乡下的规矩,女儿出嫁时,母亲是不能陪着过去的,但我外婆顾不得那些规矩了,家中只剩下她和我两个人,她要不送,谁送呢?
我们慢慢地走,走过村庄,走过一条条田埂,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到了一条河边……一路上,我没看到外婆流眼泪。我后来和她生活十几年,很多时候觉得她该流眼泪,可她没有。
一年之后,小姨娘生了个孩子,女孩,胖乎乎的,我不停地摸着她的小手,摸着她的脸。但小姨娘好像高兴不起来,她指着小孩的脚踝说,有个包,不晓得小孩疼不疼。外婆用手摸摸,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她问小姨娘:“有没有请成初看?他怎么说的?”成初是小姨夫的哥哥,在公社卫生院当医生,是我外婆和小姨娘心目中的“神医”,他要是说没事,自然就没事了,但小姨娘的回答是:“他看过了,恐怕是瘤。”
外婆一惊:“怎么会是瘤?”
小姨娘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是瘤。几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她又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她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糖果给我之后,就独自走到房子边上的巷口。那天我看到她,就像见到我的母亲一样,心里本来很高兴的,但发现她对我不像以往那样亲热,又有些失落。我一开始还以为她上厕所去了,但等了好长时间也没见她回来,便找到巷口那里,看她正在和小铁头的奶奶说话,一边说一边擦眼泪,我站在旁边听了一会,终于明白——她几个月大的女儿死了。
我对死亡还不大明白,但知道以后再也摸不到那个小孩胖乎乎的手,摸不到她肥嘟嘟的小脸。我侧过脸,看见菜园边的榆树上开着许许多多碎小的白花,听见好多鸟在青青的竹林间碎碎的叫声。正是春天。小姨娘的第一个孩子埋在了春天里。
小铁头的奶奶陪着我小姨娘抹了一会眼泪,说着安慰的话,我忽然看见小姨娘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换成一副非常难看的笑脸,转身一看,外婆正从巷口那边走过来。
小姨娘跟小铁头的奶奶招呼了一声,搀着外婆往家走。
到家后,外婆问:“成典怎么没来?”小姨娘说:“他上山砍树去了。”
“伢子呢?没带来?”外婆又问。
小姨娘的嘴唇哆嗦着,哆嗦着,终于没忍住,嘴巴一张,一声大哭喷薄而出。
外婆好像啥都明白了。她没理会小姨娘,而是把中午的剩饭倒在锅里,加了一大瓢水,而后安静地坐在灶膛口,往里面添柴火……
小姨娘的第一个孩子死了以后,她又生育四个孩子。四个孩子中,只有大儿子宗轩上了大学,后来在苏州买房、成家、有了孩子。他像小姨娘一样,把别人对他芝麻大的恩情看作馒头那么大,像只蜗牛,从地上慢慢往树上爬,想爬到树梢间,多摘几个果子,给他辛苦大半辈子的父母,给他的妻女,给那些有恩于他的人,但后来,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猝然离世了。
那是2012年的春天,苏州正在下雨,阴冷的雨和小姨娘天崩地裂的哭声裹在一起,一阵阵响起,我没有安慰她,我就那样听着,听到后来,竟有些麻木了。
不知道这种麻木和我外婆当初的“麻木”是不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