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从城里回乡下来到母亲的家——一间小屋。我吃饱饭,喝足水,就要回城了。妈似乎也没有挽留我,只是从凳子上站起来,拍拍本来没一点儿灰尘和草屑的身子,拉拉本来没有一点儿皱纹的衣襟,对我说:“我朝前送送你。”
我所在的县城距离妈住的乡下有二三十里路,我是坐中巴车来乡下看看妈的。村后面有一条路,我坐到村后的那条路上就下来,步行。因为中巴车不到妈所住的村子里。我要回县城了,还得步行朝村后的那条路上赶去。
妈怎么送我呢?我朝前走一步,妈就朝前走一步,我一步一回头看妈,妈一步一抬头嘱咐我。嘱咐我什么呢?妈就说:“不急,小心脚底下石头,太阳还老高呢。”
妈的那间小屋前面是块空地,我和妈走出那块空地,我对妈说:“妈。你回去吧。”妈还是朝前走,说:“你没有以前胖了。”就劝我别喝酒别抽烟,仍坚持再朝前送送我。
我不说什么,只好跟妈再一前一后朝前走走。走几步,前面的脚下果真有一块泥坷垃,我没发现,妈却先发现了,赶紧对在前面的我说:“前面有块坷垃。”
那块坷垃只不过有萝卜头般大,一点儿不影响我走路,也就是我抬抬脚就能越过那块坷垃。我对妈说:“妈,你回去吧。”妈就理理她额前的一缕白发,对我说:“我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
妈住的那间小屋,后墙壁上有个比方手绢大不了多少的窗户,妈送我时,那窗户是关着的,我和妈离那扇窗户越来越远了,妈才很不情愿地不送我,准备回去。
到了村后的那条路上,中巴车还没有来,我却忽然想起我的手机还搁在妈的床上,没有拿来。
我赶紧返回妈住的那间小屋。我跟一来时一样是绕过那间小屋的屋山头,走进小屋的。我当时有些心急,连一声妈也没喊就闯进去了。可是眼前的一幕令我惊呆了——后墙壁上那扇小窗户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妈双脚踩在一只矮凳子上,双手扶住后面墙壁,透过那扇小窗户,伸长脖子,朝外望。
妈可能太专注了,一点儿没发现我再次回到她的小屋。屋后面除了通往村后的那条路,什么也没有,妈朝外望什么呢?我有些莫名其妙,就问妈:“妈,外面有什么啊?”妈见我再次回到她的小屋,又惊又喜,说:“我没看什么,就是看看你走到哪儿了。”
妈几年前眼就有些花了,稍微远一点的东西都看不清。我返身回来取手机,还是走屋后面的那条路,妈没看见我。可从妈眼里放射出来的那束光照亮我的心,温暖我的心。
我鼻子酸酸的,想哭。那年,妈都八十岁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那束目光已经浑浊。妈多看我一眼,对妈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当妈知道我手机搁在她床上,忘记拿了,她就一脸的内疚和自责,一个劲地赔不是,说:“妈老糊涂了,害得儿子多跑了一趟。”
我拿起床上的手机,妈又要送我。我就给在城里的妻子打电话,告诉妻子:“我今天不回去了。”妻子问为什么,我说:“我忘不了妈送我的身影,也忘不了窗口上妈送我的那束目光,我得陪妈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