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作家中,汪曾祺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位,因为他不仅仅是情韵灵动的美文家,而且是正宗地道的美食家。他写过很多谈吃的文章,印象中非常深刻的是《故乡的食物》里的《咸菜茨菰汤》:“咸菜汤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气,咸菜已经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经发酸。咸菜汤的颜色是暗绿的。没有吃惯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咸菜汤里有时加了茨菰片,那就是咸菜茨菰汤,或者叫茨菰咸菜汤,都可以……因为久违,我对茨菰有了感情。”
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可能在读大二,由于平时很少关注这两个汉字,“茨菰”的形状和味道自然不甚明了。不过我是极易受传媒诱导的人,任何文字和图像,只要产生兴趣就会跃跃欲试。汪老先生既然将茨菰写得那么余香缭绕,回味无穷,我自然也想找个机会大快朵颐了。隔天同学生日,呼朋唤友下得饭馆大撮一顿,亲点茨菰炒肉片一盘。等到厨师将其端上桌面,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令人垂涎三尺的茨菰,竟是我们乡下孩子经常生吃的“慈姑”。音相同,词迥异,意不分,这使就读大学中文系的我多少有点汗颜。
在阡陌田垄,在僻壤远村,茨菰又叫剪刀草、燕尾草,这是因其形状而得名。茨菰长在水边,在乡下小河湖泊里随处可见。长长的叶秆把叶子亭亭地支在水面上,叶片成“V”形,大的尖头冲下,两个相对的小尖头斜斜地指向上,样子有点像古代士兵用的“V”形盾牌。茨菰的花多为白色,也有黄色的,但缺衣少食的年代,人们关注的不是花朵,而是根实。茨菰的根实酷似一只蝌蚪,只不过大了很多,大约有十公分长。汪老先生文中说的“茨菰嘴子”真是妙,我原来一直叫它“茨菰尾巴”,因为对应的就是蝌蚪的尾巴。可是看了汪老先生的文章细一琢磨,才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圆圆的头部实际是茨菰的块状茎,水面上的叶子,都是从我一直以为的“尾巴”那里长出来的,用“嘴子”来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茨菰表皮为黄白色,剔去外皮,其里洁白如玉,肉质脆嫩,或煮或烧,或烹或炒,都不失为美味佳肴。
茨菰烧肉算是家乡的一道家常菜,每到腊月里敬祖先或是送灶的时候,这道菜是少不了的。烧茨菰前必须用热水洗浸,并用搪瓷小勺刮去茨菰表皮,不然是没法吃的。考究的人家在做茨菰烧肉时,一般将其切成大拇指般大小,最好带着嫩芽;平常人家把茨菰切个两三刀,成滚刀块状也行,理由是块头大点有嚼头。我从小就很爱吃这道菜,汪老先生觉得难吃的嘴子,确实有点苦苦的味道,我却爱吃茨菰嘴子甚于茨菰头。原本只是因物质匮乏不敢浪费才没去掉的茨菰嘴子,却成了我钟爱的美味,可见小孩子的口味与众不同,也难怪母亲总笑话我没有口福了。
知道了茨菰就是慈姑,在以后的读书过程中,我对它的认识也就从简单的食用价值升华到了复杂的美学价值。最早读到的诗句当是宋朝诗人陈与义《盆池》中的两句:“三尺清池窗外开,茨菰叶底戏鱼回。”这两句诗意境虽然不够高远,但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分明是一幅闲适惬意的水墨图画,其与齐白石的《茨菰虾群》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还有李苦禅的《茨菰鱼鹰图》也很经典:鱼鹰的一双大蹼稳稳地落在岩石上,一百八十度地回首远眺,目光里充满了和平安详。长长的钩喙没有半点血丝,就那么自然地垂着,在茨菰燕尾般绿叶的映照下,烘托出朴素静谧的景象。茨菰的旁边生长着稀疏的青草,这里面的生机是那么的和谐盎然;借茨菰写诗抒情比较有名的,要算唐代诗人张潮的《江南行》:“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这首诗颇有民歌风味,表达相别之久,相思之深。
前几日终于又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和母亲简单寒暄之后,我便急不可耐地直奔屋后的池塘,没费什么劲就抠到了一大捧鲜嫩的茨菰。母亲也不知什么时候买了几斤肥肉,不大的铁锅,熊熊的柴火,很快使得厨房里充盈了喷香的味道。我用筷子轻轻地夹了一块,慢慢地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品尝,那微烫的肥油从嘴角两边倏地溢了出来,我赶紧用手去抹,不想手袖前端沾满了污渍。母亲看我那嘴馋狼狈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这笑和茨菰的花朵一样灿烂,这笑将使我的齿颊永远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