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聚餐时,让一位新朋友误会了。他热情地招呼我吃咸鸭,我推不过,只好夹了块放在碗里没吃,被发现后,遭到他不明就里的调侃。我虽感到很是郁闷,却并未显露声色。咸鸭只是普通的家常菜。对于我来说,却是不同寻常。
小时候家里穷,一年到头称不上几回猪肉。母亲很是勤快,养了许多鸭来改善膳食。当鸭子扭着滚圆的身子晃起“八字步”,就到了腌制咸鸭的时候。宰了鸭,打理干净后抹上盐,一层一层地摞在缸里,过些时日再悬在屋檐下晾晒。等待总是难熬。我和弟弟一有时间就守在屋檐下,盯着泛着金光的咸鸭,嘴角滑落的口水比夕阳下咸鸭的斜影还要长。
时光不负,幸福总会来临。过了几天,终于要吃咸鸭了。一放学,就往家跑。还没到家,悠悠长长的肉香径直往鼻孔里钻。咸鸭端上了桌,油光闪亮的鸭块如寥落的晨星镶嵌在成堆的花生米里。我和弟弟一哄而上,三两筷子就将鸭块抢到自己碗里。为了抢咸鸭,我和弟弟还起了争端。
食髓知味,好东西需要慢慢品尝,才不会暴殄天物。吃咸鸭,我自有“独门诀窍”。将齁咸的鸭块放进开水里泡一会,反复嘬,直到淡了咸味,用纸或是树叶裹上,揣进口袋里,好留着慢慢吃。上课时,用竖起的课本作掩护,偷摸着撕下一条肉丝,塞进嘴里。那种紧张刺激的感觉,竟有着偷吃人参果般的快乐。
爱偷着吃,也“爱”分享。为了堵住同桌的嘴,不让他向老师打小报告,我不得不投喂他。我尖起手指慢慢撕下一条鸭肉悬在半空,迟迟不放进同桌的嘴里,急得他嗷嗷直叫,引来许多同学拥到我跟前,一个个仰起脖子等着肉条吃,那样子像极了嘎嘎直叫等待喂食的鸭。
我成了班上“最靓的仔”,却不能当好一个好哥哥。争抢咸鸭,加剧了我和弟弟的矛盾。这让母亲很是恼火和无奈,即使是大声训骂,也没有办法来平息我俩之间的争斗。直到1993年的六月,绵延十三年的“战火”才得以停歇。那天早上,因为争夺最后一块咸鸭,我和弟弟照例打得不可开交,从屋里打到户外,从地上滚到塘边,气得母亲一反常态地咒骂我俩要是死掉一个,家里就会清静许多。没成想一语成谶。下午放学时,弟弟被同学硬拽着下水洗澡而不幸溺亡。弟弟的离世,成了一家人挥之不去的痛。母亲和我都背负了沉重的情感包袱。母亲固执地认为是她自己咒死了弟弟,她的精神和肉体因此都饱受打击,虚弱得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那份懊悔和自责一直伴随着母亲,直到她去世前提及此事,还是不肯原谅自己。我为没有善待弟弟而愧疚。当弟弟被缓缓地放入棺木,我心如刀绞。失去了弟弟,才真正明白了血浓于水的含义。有一种记忆叫伤痛。每次看到桌上的咸鸭,我总是想起那天早上我和弟弟打架的情形而心神不宁、无意食用。
都说,男孩子要经历些事才会懂事。而让我懂事的代价过于沉重,可能需要我用一生去偿还。上大学后,有一位男同学与弟弟很是形似神似。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有一种与弟弟穿越时光再重逢的错觉。因此,我很乐于接近他,认识他,帮助他,照顾他。他的事,大到他恋爱交友、生病住院,小到代打餐食、洗衣刷鞋,我总是有求必应,竭尽所能。每次聚餐,我都抢着与他坐在一起,特意点上一道咸鸭花生米,殷勤地为他夹咸鸭,还时不时地叮嘱他多吃些,自己却不曾吃一块。我这样怪异的言行,时常引起大家的调侃。尽管如此,我仍旧我行我素,不遗余力。因为在和这名同学的交往中,我似乎能够找到走出了时间的弟弟的影子。在我刻意的维护下,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只不过,他和其他同学至今还不知道我如此在乎这段友情的真实原因。
年少时的伤痛尤其刻骨铭心。作为那段痛苦记忆的守望者,无论时间能否倒流,我都将毅然决然地选择不再吃咸鸭。我想把丢了的自己,再慢慢地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