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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宗轩
□魏振强
  我开始工作那年,不知是小姨娘还是母亲说了一句话:“把宗轩带去念书吧。”我就把他带走了。
  其实,我本想带着妹妹的。那一年,弟弟考上了师范,将来有只铁饭碗可捧,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妹妹看在眼里,有些心动,她辍学好几年,小小的年纪就开始帮着父母做农活,尝尽苦头,忽然想念书,肯定也是受到“铁饭碗”的诱惑。但后来我还是带了宗轩。
   沉默
  宗轩是我小姨娘的儿子。按理说,我应该带着亲妹妹读书,而不是带着他的。但在我们一家子的心中,没人把宗轩当做“人家的孩子”,况且他又是男孩,让他读书“天经地义”。
  妹妹再也没能读书,先是做农活,后来一直和妹婿在外打工。倘若我当时带的是妹妹而不是宗轩,他们的命运很可能因此而不同。这一点,我从来没跟宗轩说过,他也就无从知道了。
  我这样做,只是想尽一份“哥哥”的责任。我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没人能帮我们,只有自己帮自己,就像捞月亮的猴子,你拉我我拉你。
  好在命运待我们不薄,水中的月亮虽然不可捞,但我们捞到了心中的“月亮”。
  我参加工作那年刚满20周岁,本来性格就有些急躁,又因要忙着适应工作和环境,内心更为惶恐、焦虑。宗轩转到我任教的学校时,成绩非常糟糕,几乎没有一门功课及格,学习习惯也差,这让我十分恼火,对他,我除了斥骂,还动手打。他那时对我实在是怕,听到我的脚步声,就赶忙装成认真读书的样子。我的心里一直有个想法:我们这些乡下最苦人家的孩子,要是有机会念书,不拼命,哪行啊?
  我的这种粗暴的方式当然也有效果,他的成绩上升很快,第二年的时候就在班级排名前几位,成了“优等生”。跟我读了两年之后,他回原籍参加中考。按照他平时的成绩,考上县重点中学没任何问题,但结果令我不仅十分惊讶,也非常愤怒——他只考上了一所普通中学,而且分数很低,勉强过了录取线。
  我实在无法想通他为什么会考出那样糟糕的成绩。我问他是不是考试时光顾着抢着交卷出风头,而不考虑是否做完了答卷,不考虑答题是否准确。他以沉默应对,我也就断定这样的猜测是差不离了。
  若干年后,我变得稍稍成熟、冷静,做过这样的反思:一个人要是长期处于高压之下,自尊感难免会扭曲,会以一种病态的方式求得“承认”感,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宗轩是以错误的选择“报复”我当初错误的教育方式。
  不出所料,三年后,宗轩高考落榜。我对他心灰意冷。他补习期间,我很少过问,偶尔问到,也是一副十分不满的口气。补习一年后,宗轩考取了自费大专,学的是电气。听到这种结果,我自然不太高兴。
  那三年中,我从父母那里听到有关宗轩的,基本上都是辛酸的事。宗轩考取的虽然不是什么好学校,但在那个山村,也算是一件给家长赚脸面的事。但脸面毕竟是虚的,花钱则是实实在在的。小姨父嗜酒如命,小姨娘不会持家,却又十分爱面子,挣的几个钱花出去不算,还欠一屁股的债。宗轩读的是自费,每年的学费好几千元,都是靠东挪西借来的,在学校时的生活费几乎毫无着落,忍冻挨饿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他实在是没钱,回家找父母无疑是白跑一趟,想到了唯一可以求助的对象——我的父母。他用仅有的几块钱坐了一段路程的车子,然后开始步行,一路饿着肚子,走了好几十公里,待走到我家,天已漆黑,他推开门,我母亲一眼瞥见他,吓坏了。“哪像个人啊!”——母亲后来形容。父母也没什么钱,但母亲擦干怜爱的泪水,当即出了门,从别人家借来一些钱,给他做学费和生活费。
  穷困就曾这般给他以迎头痛击。我想过很多次:宗轩在日后短暂的人生中表现得那么坚强和阳光,他把委屈藏在了哪里?我当初对他的粗暴,他的穷困的家庭带给他的无助和羞辱,难道仅是擦破的皮,痊愈之后了无痕迹吗?
  当然不可能。那么重的伤害怎么可能轻易消失,只是他从来不说而已。
  回报
  宗轩毕业后,应聘到江苏的一家企业,有了薪水,单位还提供宿舍,不要再为吃住发愁,看起来生活好转了,但其实过得并不比在学校时轻松多少。单位隔三差五让他提供毕业证,他拿不出来,他还拖欠学校的学费,毕业证被扣了。起初的解释,尚能让领导相信,但时间拖长了,别人难免狐疑。受人怀疑无疑是件耻辱的事,但随贫穷而至的耻辱总是挥之不去,他即使不屈服,又有什么办法。为了多挣一份钱,他四处打听,看谁家的孩子需要找家教。就这样,他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骑着自行车,上门帮人家辅导孩子。
  他那时只跟我说了他的新单位的领导对他如何如何的好,他又是怎么样辅导人家的孩子,每份家教又能得到多少钱,至于毕业证被扣的事,则是他在若干年以后当做笑话说给我听的。
  他的心里始终想蹦跶,想多挣些钱,先后到过无锡、上海、昆山,收入越来越高,又借了些钱,在昆山买了套90平方米的房子。
  那几年中,我经常接到宗轩的电话,有时是他在出差途中打来的,有时是他晚上在办公室加班时打的。除了对我的问候之外,说的几乎都是“逗”我开心的事情——工资加了;老板对他很看重;同事对他很友好;有很多出差机会……再后来,他又被一家猎头公司看中,到了苏州的一家外企,世界五百强,收入更多,工作环境也更好。接到他的电话大多是清晨或傍晚,他在从昆山赶往苏州上班的路上,或是从苏州往回赶,真正的披星戴月。但他从没说过辛苦,反而有些得意地跟我说,早晚等车的时候正好可以背背英语单词,独自练练口语。
  过了两年,他在苏州买下了一套更大的房子,妻子和女儿也都搬了过去,他也免除了每天来回奔波之苦。
  一切似乎表明,生活正在向他露出温柔的面孔。
  作为长子,宗轩一直让他的父母引以为傲,而他平时的隐忍和“光鲜”的假象,也让他的父母误认为他“很有本事”。身处异乡、独自打拼的十几年中,他不光白手起家,还要替父母偿还债务,替弟妹们分忧解难。他就像拉着沉重的车子爬坡的牲口,步履蹒跚,却不吭一声。
  除了家人,他的心中还要放下许多人,在他看来,这些人对他都有恩情,他不能忘却。他的一位堂哥前几年得了癌症,他知道后非常难过,几次去上海看望堂哥,帮堂哥找医生,因为这位堂哥曾在他读书期间借钱给他们家。他去世前的那个春节回家时,还特地去看了一位远房亲戚,买了酒和糕点,因为那位长辈在他读书时“关心过他”。
  他对我的父母,比我还关心,隔三差五地打电话,还给他们寄钱。我的父亲眼睛不好,他到处打听医院。对于我的哥哥、弟弟、妹妹,还有几位侄儿,他也都十分关心。我女儿在大连读书期间,他两次出差去那里,都买些女孩子喜欢吃的零食带到学校,然后请她吃饭,让她“不要考虑钱,尽管点喜欢吃的菜”,临走时,把钱塞在零食的袋子里,待坐上车子时再告诉她。
  一个人要是有那么多人和事都要放在心中,该是多么累?一个人要是总想回报这个人、关心那个人,他又怎能不疏忽自己?
  归尘
  宗轩是2012年农历正月十五的深夜去世的。得知消息后,我从床上爬起来,在客厅里独自坐到天亮,然后赶到车站,坐上了去苏州的车子。早上的风很大,又夹着雨,真是冷。在南京转车时,也是风雨交加。到了苏州,雨还没停。赶到宗轩家的时候,我的哥哥、弟弟和妹婿已经在那儿了,他们像木鸡一样呆坐着。小姨娘的嚎啕声似乎要把整栋楼掀翻。
  我什么也没问。我十来天之前才和他见的面,他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那天,宗轩带着他的妻女,还有两个妹妹,赶到我的老家,给我父母拜年,晚上我和宗轩睡在同一张床上。我因为喝了不少酒,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宗轩先起床,把我脚边的被子拽了拽,盖好,转身倒来一杯水,放在床头,然后悄悄地下了楼。
  吃完早饭,他们就要走了,我到门口送他们,我跟宗轩说,你们路上小心点,暑假时带女儿到我家去玩。他笑了笑,发动车子,挥挥手,走了。
  我再见到“他”时,已是一张遗像,立在一张桌子上,很灿烂地笑着,又有几分羞涩。“他”的面前是几炷香,细细的烟绕来绕去,似魂灵不散,不忍离开。
  苏州那半个月始终阴冷,寒雨淅沥。我们一帮人几乎都不说话,每天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做事,默默地流泪,或看着别人流泪、痛哭。
  弟弟后来在QQ空间里写过一句话:“宗轩,愿我们来世还做兄弟。”
  “来世做兄弟”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人生在世,一个人走了,就再也没有了,就像一块石头被敲掉一块,缺口永远在那里。
  我们把宗轩的骨灰送回老家。那天很冷,我一直有颤抖的感觉。吃完了中饭,我和哥哥、嫂子、弟弟、弟媳等人在村口分手,然后一个人沿着公路走,走到山坡边上的时候,我立在那里,遥望宗轩的墓地,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