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柏紧挨着门口塘,不错,就叫门口塘,家门口的塘。早晨或傍晚,常有人捧着饭碗在柏树下临水而坐,好奇的小鱼儿过来,在倒映的影子里游来游去,像一幅水墨画。大雨滂沱,一些碎砖碎瓦顺水而漂,漂到柏树旁长了根似的不走了。鸡、鸭、猫、狗常在柏树下的瓦砾上寻来觅去,像是什么东西丢在那里。
那些常见的人和牲畜常常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不见了的人和牲畜有的还会出现,有的再也没见到。一些新的人和牲畜加入进来,一样地说话,一样地做事,好像那些消失的人和牲畜换了一副面孔回来了。只有不变的古柏,朝看云霞,夜览星月,把所有的日子过得青枝绿叶。
古柏有多古?有人问过年岁最老的山根爷。山根爷说,他出生的时候,柏树已是一人抱不过来的大树了,他也不知道古柏始于何年。古柏神仙一样地活在流年里。
每年的春天都有人栽树,一棵树栽在哪儿都一样生长,但是长在不同的地方,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没有人随地栽树,也没有人随便栽树。一棵树栽在自家的院子里,像儿女一样属于自己的,该长到什么时候,长成什么样子,早就盘算好了。当一棵树长成想要的那块料,作为树的成长史已画上句号,等待它的是那磨得锋利的斧子以及生命的另一段历史的开始。
家院之外也有树,那是风呀鸟呀狗呀老鼠呀合伙栽的,称之为野树。没有一块土地是空的,即便长不了树,也会长一些小草,开一些野花。野花野草自生自灭,野树也没人管。不明身世的柏树,不属于哪一家,也不属于哪个人,但它落在鲍村,自然属于鲍村的一部分。
别的树朝也长夕也长,一寸光阴一寸长。柏树是个慢性子,不管朝夕易逝,不愁人生苦短,任由光阴在枝叶间穿过,任由日月在树冠上穿梭。它高高地屹立在村前,淡忘于岁月,相忘于江湖,隆隆向前的时光带走了村里的一切又带来了村里的一切,都一一收藏于它的皱缬里。和它一年生的树,比它高比它粗;比它晚生的树,也比它高比它粗,它一点儿不急,你长你的,它过它的日子。
那些比柏树高比柏树粗的树,总有一双温热而又阴冷的眼睛盯着。一棵树没有天长地久,该活到哪一天,树把控不了。它有比人多出N倍的生命力,却没有半点抗拒人的生杀能力。一棵树轰然倒下了,留下的一片空白再也无法弥合。柏树见多了同类的厄运,见惯了这样悽然的离别。它的目光常常朝向疏朗的天空,那里是心灵栖息的永恒故乡。当一棵又一棵树相继倒下,它成了树王,谁都想动它,谁都不敢动它。
从柏树下经过的二爷抬起头,手搭凉棚,看看有多高,结果戴在头上的草帽掉了下来,才看清了云端上的枝枝叶叶;在柏树下歇乏的三犟子抱着它,与对面的枊林子合围,两个人的胸脯贴得紧紧的,才把柏树围了过来。后来外村人问起柏树多高多粗时,村里人便有了具体的描述依据。
上了岁数的老年人一天比一天苍老,越活越像一根山上的老柴。柏树呢?一天比一天葱绿,越活越有精气神。一片墨绿的细叶,再大的太阳晒不焦,再冷的寒风冻不死。柏树是棵真正的常青树。
村里人娶媳妇,从柏树下经过,带一些青枝绿叶的柏枝进新房;村里人嫁女儿,从柏树下经过,带一些青枝绿叶的柏枝去婆家。柏树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是棵吉祥之树。
一些鸟常常飞到柏树上“开会”,一开就是半天。遇到复杂的问题,你一句我一句,争论不休,互不相让。离柏树不远的猫坐在断墙上,静等着它们打起来,捡一顿意外的美味;喜欢管闲事的狗也没闲着,朝着柏树的方向一阵乱吠。说归说,争归争,谁也不做伤感情的事情,大不了脾气暴躁的气得飞走,过一会儿气消了又飞了回来。天黑了,村里的灯亮了,为首的鸟提醒了一句,所有的鸟都噤声了。问题没有解决,会还没有结束,明天接着开,一直开到所有的鸟满意为止。
春天到了,鸟儿常常聚集在柏树上举行赛诗会,它们把诗写在心里,发表在山川河流间。美丽的云雀专写蓝天,每一行诗都像云朵一样飘逸;百灵鸟热爱大好河山,它的诗句婉转、空灵,像音乐一样美妙动听;喜欢唱山歌的鹁鸪,每一次都是成双成对地朗诵它们的爱情诗;喜鹊的眼里都是春暖花开、山河锦绣,它的诗激越、高昂,给人以无限的温暖和力量。一只鸟诵毕,会引来一阵叽叽喳喳的交流,也会引来激情四溢的赞叹,还会出现声势浩大的狂欢。
树高声远,树高形远。远远地看到云端上的树冠,远远地听到云端上的声音,正在飞翔的翅膀调整方向,向着柏树聚集。有的鸟来了,吟一首诗,唱一首歌,走了;有的鸟来了,把家安在上面,成为柏树的永久居民。紧凑而又繁密的枝叶,是鸟儿的理想家园。每天清晨或傍晚,树上的鸟儿特别多,声音特别大。走在树下的人常常抬起头,却看不清鸟儿在哪儿,只看见这片叶子在叫,那片叶子也在叫,看来看去所有的叶子都在叫。
柏树上的鸟巢大多小而简单,能够看到一点轮廓的并不多见。只有喜鹊的窝大而显眼,站在村子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喜鹊在繁衍之前,夫妇俩特别忙碌。看到结实的树枝,运到窝里做柱做梁做支架;新翻耕的田泥有一种浓浓的谷物芬芳,运到窝里既能铺地,又能糊墙;细如柔丝的小草,横一根,竖一根,牢牢地网住田泥。大功告成的时候,夫妇俩在窝里垫上一层柔软的羽毛……一个喜鹊窝所需要的材料,和村里的那些草房子差不多,是人仿照喜鹊在造屋,还是喜鹊模仿人在搭窝,还真没人搞得清。当有一天,喜鹊不再运材料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豪宅”便有新的生命蠢蠢欲动。
柏树上,什么鸟都来过,什么鸟都叫过,就是没见过乌鸦。乌鸦知道村民不想见它,不想听它,只好避得远远的。它想看看柏树,就擦着树枝飞,绕着树冠盘旋,大气不出一声。一村的人,不是你头痛,就是他心里难受;不是你走路踢了脚,就是他挑担闪了腰。去年鲍三去世了,今年张氏卧床不起。只要乌鸦没开口,发生天大的事也与它无关,乌鸦比过街老鼠还遭人嫌弃。其实它就是一只鸟,和所有的鸟一样心地善良。
村里人从柏树下经过,恰巧听到两声“喳喳”的喜鹊声,就像天上掉下两枚金蛋,腿有了力气,人有了精神。
张婶眼睛跳得厉害,忐忑不安地来到柏树下捡片细叶,贴在眼皮上,然后在柏树下坐个半天,让喜鹊冲冲喜;经常闹偏头痛的腊妹,在村里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转到柏树下。说来奇怪,听听鸟儿的百样腔,特别是喜鹊高亢的大嗓门,头就不痛了。老光棍荒子不愿干活,人懒得走路都嫌烦,常常靠着柏树打盹,有的鸟看不惯,朝他拉屎,鸟屎在头发上打了结,过去了几天还被他顶在头上到处跑。
一些老人常常拎一篮蚕豆,抱一怀黄豆,担一筐棉花,往柏树下一放,一会儿工夫,像是约好了似的,老人们陆续聚过来,一边做着手边的活儿,一边天南地北地呱山经。树上鸟欢叫,树下人热闹,时间流水一样滑过指缝,活儿不知不觉做完了。不管谁带来的活,荒子也不参与,半睁半闭的眼睛,大家还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一直醒着,兴致来了插上几句,好像不是一个局外人,这么一副半睡半醒的懒散德性,天王老子见了也只能摇摇头。有一天,一个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说:“荒子好多天没来了。”另一个人说:“是不是逛到阎王爷那儿去了?”大家越说越觉得蹊跷,把他家的门弄开,他果然去了另一个世界。
村前的古柏很出名,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没人不知晓。村里人介绍自己的时候,说是鲍村的,不一定有人知道,但要说是柏树村人,听的人恍然大悟:“哦,那地方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