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奶奶抚养长大的,奶奶一味的宠溺惯成了我任性使气的性格。
初入小学,姑姑牵着我去报名,因为没有人为我取学名,女班主任说,那你就叫张爱琴吧!第一节课,女班主任指着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摇摇头。连问三次,我居然都是摇头,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她太严肃,当时我是真的记不住我的学名!女班主任终于不耐烦了,指住我厉声道:“你竟然这样笨,我之前就没见过你这样笨的!”放学后,我就让一个小男生翻过残破的窗洞,把我的小板凳拿了出来,抱着去了后面医院旁边的那间更加破败的旧教室里。
旧教室的班主任就是我终生难忘的梁作雨老师,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小不点儿,他脸上展露出欣喜的表情,看着我的双眼散发着温柔欢欣的光亮,似一潭幽深的温泉,又似早晨初悬的暖阳,抚慰着我忐忑不安的幼小心灵。他当时揽着我的肩膀用欢快的语调大声对全班同学说:“欢迎我们的新同学,以后她就是我们班的班长!”谁都知道班长是给最优秀同学的殊荣。人生就是这么奇妙,一个人可以在一小时内确定你为最笨的人,也会有人在初次见面的第一分钟就指定你是最优秀的人!
在小学的几年里,梁老师一直当我的班主任,我也一直是班长,就算后来我犯下诸多错误,他也没有更换过班长。我性情比较沉闷人缘不怎么好,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班长,很多时候,作业都是直接从组长那里直接就放到老师讲台上,我这个班长竟没有经过手!但我也用成绩证实了他眼光确有独到之处,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排年级前列。当然我也是最顽劣最让他头疼的一个学生,除了经常耍小性子,还从不做任何作业,当然也不会交课堂作业。上课时总低着头偷偷看藏在抽屉洞里的小人书和武侠玄怪小说,小学二学级就在读《哪吒传》了,虽然一半是读一半是猜。
正是那本《哪吒传》惹了祸,那天梁老师在讲台上课,我一如既往地埋着头看我的“哪吒”,丝毫没发现梁老师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我课桌旁边的。直到他把手伸进我的抽屉洞,抓住了那本《哪吒传》,轻声说:“借给我看两天吧。”他就是一个如此温柔的人,连批评都这么温婉,考虑着我小小的自尊心。可是我丝毫不买账,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镇定下来,双手死死握住《哪吒传》就是不给!最终还是被他用力从我手里拽了去,我愤怒地冲他狠狠“哼”了一声,站起来拨开他的手臂,扭头冲出教室就向外面跑去。他似乎被我这无法无天的举动惊吓到了,愣了一会儿,才急忙派个和我是邻居的男生远远在后面跟着我回家。他知道我是被奶奶溺爱坏了的孩子,生怕路上会出什么事。
梁老师此后都很少批评我,我的顽劣得寸进尺,后来居然发展到因为我举手他没点名让我回答问题,竟在课堂上公然用断掉的小板凳腿轻轻敲桌子!不止一次气得他在课堂上忍痛捂着胸口,眉头紧皱。他抽烟极凶,有极其严重的胃病。回想起来,小时的我是多么不懂事,多么任性妄为!
记得毕业的时候,梁老师说,我不要求你们怎样记得我,只希望将来哪一天,我们碰见了,你们能递一支烟给我,这就够了。这句话我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也在内心不止一次地勾画着拿两条好烟递给梁老师的画面,但工作后的很多年我都没能出现在他面前,因为他的得意门生曾经生活得那样落魄不如意。
终于十几年后,我提着几条香烟和一些礼物,几经打听,找到了梁老师的家,记得当时他和师母还有他的老母亲坐在堂屋招待我,他的腰板已不是我读书时那样的伟岸挺直,稍略佝偻着,头发也有些花白,脸上爬满岁月的痕迹。对于我的突然来访,像小学一年级初次看到我一样,梁老师的眼睛中再次闪现出欣喜和慈父一样的柔情。师母待我也很热情,始终微笑着代替梁老师跟我闲聊,因为梁老师说太多话就会用手捂住胸口咳嗽。也许我不应该带去那几条对老师健康不利的香烟吧,然而相亲相爱的人连纵容也是如此没有原则的相同。
之后的每个教师节和新年,我都会用微信向梁老师发出问候的信息,他也会关心地询问我的近况和子女的学习。
人到中年,生活的风浪与沙砾早磨平了自己所有的棱角,也早失去了对别人使坏耍赖的资格。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起梁老师,想起他曾经的那些对我无底线的纵容和看着我时永远温情脉脉的眼神。远在异地,不知道梁老师现在怎么样了,这个我生命中亦师亦父的人,是不是已经老得腰板也直不起来了?也再不能像大树一样巍峨挺立着为我遮风挡雨支起一片晴空。而且,他的胃,现在还会经常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