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行知先生曾有一首诗盛赞故乡徽州的小烧饼:“三个蟹壳黄,两碗绿豆粥。吃到肚子里,同享无量福。”诗写得几近白话,却也素描了徽州人悠闲的生活于一二。此乃徽州传统风味小吃,形状小巧饱满,呈黄色,似蟹壳,故称“蟹壳黄”。
作为一道点心,不仅在徽州,在苏浙和上海,蟹壳黄也是大行其道的。那边的做法有甜有咸,甜的主要以白糖猪油做馅,也有放玫瑰、枣泥、豆沙什么的;咸的以猪肉丁为主,考究的则要加进蟹粉、虾仁一类了。
早年上海一些茶楼的门口,立着个酒桶式的烤炉和一个平底的煎盘炉,前者烤蟹壳黄,后者做生煎包,两种风格迥异的小吃联袂而出,相得益彰。一辆黄包车“沙沙”地过来了,下来的或是熬夜的报馆编辑,或是刚下课的教书先生,这边点了蟹壳黄、生煎包各两个,那边茶楼的布帘门已拉开,跑堂的弯着腰,恭请你进了。
记忆中,故乡蟹壳黄的标志也是一个大大的烤炉,且立在烧开水的老虎灶附近。它的馅很有徽州特色,是由梅干菜和肥膘肉丁构成。肉丁切成指甲盖大小,与梅干菜一起反复搅拌,盐、料酒等作料也是要的,但要适度;作皮的面粉要好,且要舍得放菜籽油,生面团须揉得亮光光的。蟹壳黄烤出来能否既酥又脆,层层剥落,皆取决于此。
当然,用什么炉、选什么炭亦马虎不得。炉膛壁须一弧形光滑曲面,下大上小直接炉顶口,这样才能发火;炭最好选栎树的,火力足但内敛含蓄,不喜张扬,暗幽幽地发力,谓之“文火”,达到蟹壳黄出炉时香酥不黏口,烘透不焦枯之功效。
刚出炉几分钟的蟹壳黄也是最好吃的。师傅用加长的铁钳子把它们一个个夹出炉,黄澄澄的搁在炉沿边,被烤化了的肉丁渗出油来,斑点处,几近透明可鉴。
那时烤炉毗邻老虎灶也是很有道理的。滚开的水泡壶茶,酽酽的热茶就着几个刚出炉的蟹壳黄细嚼慢咽,岂不是一种超极享受?小时候,我每天都要去老虎灶冲开水,灶在一条小巷的中间,巷口就立着一个硕大的烤炉,每天总有几百个蟹壳黄从里面滚滚而出,香气四溢,散透半条街巷。炉边搁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摆着若干满是茶垢的茶壶、搪瓷缸;四边的条凳上,总有几个闲散的人喝着茶,把刚出炉的蟹壳黄咬得喳喳响,说些市井的俚闻逸事。
当下,你在徽州这块土地上或旅游、或行走,蟹壳黄的踪迹举目可见,在一些网红景点,甚至可以免费品尝。
两年前的春天,我在休宁五城一带闲逛,看黄灿灿的油菜花与绿莹莹的率水。中午到了一个村里,有烤香味从不远处袅袅而来,有些熟悉,仿佛从岁月深处飘来。香味来自百米开外的小院,门口立着一个比炉小的烤桶,桶四沿堆满了出桶的蟹壳黄,它明显地比平时见到的要大一些,内里也饱满不少。烤桶边上有一长条案桌,一坨坨的面团等着被拿捏成饼,一盆馅料在一边,还有几个小碗,分别置放芝麻、菜籽油等。
主人是一位五十来岁的汉子,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地操持着。他看我欲买不买的样子,笑着说:“先尝一个,不好不要钱。”
我抓起一个刚出的,一口咬下去,好烫!我直抽气。一妇人从院内走出来,“噗哧”一笑:“哪见过这样急的?”她是汉子的老婆,也是帮手。
无需细叙这蟹壳黄的味道,一咬咬到四十多年前,童年的滋味全来了。坐在长板凳上,我连吃四个,欲罢不能,妇人泡了一杯茶给我。汉子边往桶里贴饼,边与我闲聊:这烧饼料好量足,新鲜的五花猪肉丁,梅干菜也不是隔年的,桶里面的是炭火,自然而然烤得酥黄……
他确实不是自卖自夸。我问他:“一年到头守着这么个烤桶,日子过得如何?”
“你别看我门口冷清,我可是订单生产,取货的下午四点收摊前来,一装就是一篮子。”零星卖也有的,大多是村里和附近外村的老大爷老太太,悠悠晃晃地走来,掏出块块角角的纸币买几个,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回家慢慢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不到街上搞个门面、起个名号?”汉子又笑了:“不是说酒好不怕巷子深吗?都是回头客,我挣一点,乡亲们也有烧饼吃,一好两好。开店烦,还是这样好。”
我吃完了,拍拍手,又要买二十个带回家。汉子只给了十个,我多买了,预订的就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