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七天假期后进学校。“方老师你来啦！”——这熟悉的声音没有再听到。值班干部告诉我，门卫钱老已经告老回家，我愣了一下。看见左边门卫室走出一位面目生疏的人，他是钱老的继任者，我也不习惯。
　　钱老在三中做门卫有二十年了吧？我零四年来三中，他好像就在这里工作，真是时光飞逝。
　　我总是看见他，拿着大扫帚，“唰～唰～唰～唰～”一下一下，扫樟树下的过道，专心致志，目不斜视。他专心得很，从不东张西望，甚至你喊他，他也只是稍微抬抬头。他只看着地上，挥动手，移动脚，走得不急不躁。仔细看着他，会油然觉得，扫地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扫着地上的光阴，日子悠然度过，辛苦也安心，干干净净，夜晚的睡眠应当可以很深沉，春眠不觉晓，冬眠不觉冻，一年四季周而复始。
　　操场上栽的一排银杏树，到了秋天，叶子金黄闪烁。我捡落叶，在上面手写优美的诗句，做成书签奖给我的学生。钱老连续几天看我捡落叶，他扫操场时，把操场周边扫得干干净净，留下树底一地碎金似的黄叶，让它们铺在水磨石地面上。我捡树叶，他拄着大扫帚站在圈外，呵呵地笑，像欣赏自己的杰作。
　　他没有文化，但他能认出花名册上老师的名字，“我就是一个字不会写。”他长得干瘦普通，走路有点外八字，一年四季戴顶帽子。他当过生产队长，这很厉害，一个不健壮又没文化的人，在农村能带领一队村民种田，靠的是智慧。
　　我每天早读、放学，都喜欢在大门口坐会，钱老在树下放了几张小方凳，我有时找他说话，问东问西，他一脸憨厚，回南说北。
　　他老伴也常常站过来听我瞎白话。钱奶奶长得高大魁梧，面色黑黝黝的，站那背后有一片大大的影子。老太太很内秀，会绣花，会种花，炒得一手好菜，表里反差很大。我老逗她笑，她笑起来跟个小姑娘一样，表情羞涩甚是可爱，看着她笑，我也想笑。
　　老两口的洋甘菊种得好。没有空地，就种在桂花树的围座上，枝繁叶茂，粉雕玉琢，从十月开到十二月。门卫室背后沙地也种了五颜六色的花草，都是钱奶奶东讨西问找来的花秧，尽是草本，一棵都不名贵，但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生机勃勃。女教师们会参观这些景点。钱奶奶送给我一盆玫红色太阳花，一小盆洋甘菊秧苗，可惜到我家阳台上就渐长渐歇，最后枯死了，我不敢告诉她实情，我对不住她，花养死了，还搭上两只塑料盆，一只要花两块钱成本。
　　五月广玉兰开花了。我刚到大门，钱奶奶站门口对我招手。她从小屋里端出一个蓝边白碟子，碟子里卧着一朵玉兰花，就像一只白鸽子凫在湖面上，馨香馥郁，露珠晶莹。我把玉兰花放办公室桌子上，闻一闻，去上课；嗅一嗅，再上课，我对大家说，“我喜欢钱奶奶，钱奶奶懂我。”
　　有一次，钱老端着饭碗给我开门，我一眼瞥见碗头上白菜碧绿青翠，腊肉光泽红润，小菜饭清丝丝的，顿时无限感慨：普通人竟可以把普通的日子过得认认真真，毫不敷衍，有滋有味。
　　钱老每次都叫我“方老师”，他说我很亲切没架子；我喊他钱老，他很开心地答应，他知道我对他很尊重。在单位，他扫地，我教书，我们在各自岗位上工作着。
　　但我们也还是有些不一样。
　　每学期结束，办公室有许多废弃的书报练习本要卖。“钱老，我有些废资料没地方放，你过来帮我处理掉吧。”我见过他扫地时把矿泉水瓶子捡了卖给小贩，见过他卖纸盒，知道他平时卖破烂。但我还是在他来收集废书废纸时，故意把废纸在桌上堆得乱七八糟，显得必须靠他帮助才能摆脱困境。
　　老师们都愿意把些废纸送给钱老去卖钱，可他从不开口，也从不去办公室收捡废旧书报。
　　钱老两口子今年快满八十岁了吧？听他说，他们日子过得去。儿子在外地有个公司，孙子不喜欢读书，大专毕业后跟在儿子后面学技术。儿子买了好几辆车，逢年过节都给俩老人零花钱。
　　“看大门比在家里热闹些，混混日子嘛。”老两口都笑眯眯的表情。门卫的职责要求每晚住门卫室值班，节假日期间不得请假，还要打扫卫生。他们很开明：“老年人要尽量不给子女添麻烦，尽量自给自足。”
　　学校南大门到北大门的这条过道，两边是高大遒劲的樟树，春风沉醉的季节，这条林荫大道馨香沁脾，也落屑层层。“唰～唰～唰～唰～”一下一下，钱老挥舞着扫帚，如此单调、如此重复地做着分内的事情。夏天，樟树绿叶转红，也落叶缤纷，“唰～唰～唰～唰～”一下一下，钱老挥舞扫帚，认真地扫，平静地扫，一年四季都是平凡干净的声音。
　　金庸小说里，有个扫地僧，平时默默无闻，其实身怀绝技。关键时刻，他扫帚一挥，决定江湖的格局。扫地僧是武侠世界里的英雄。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尽是普通人，但干净的人，难得；认真的人，不容易。
　　钱老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英雄，他是最强扫地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