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启动车子,准备返城。母亲追出来,边跑边招手,气喘吁吁地吆喝:“等会,还有包好东西,忘记给你带了!”我停下车,母亲拎着鼓鼓囊囊一包黑乎乎的东西,追到车边。我以为是月亮菜干,抑或豆角干,上次带的还没吃完。打开袋子一看,竟是干妈妈菜。
晒干妈妈菜,仿佛是母亲的节日,从来不曾慢待。
妈妈菜,平卧地上,铺散开,枝淡绿色,或带暗红色,叶片扁平,肥嘟嘟,像马的牙齿,我们亲昵地呼作妈妈菜。妈妈菜疯长的季节,是母亲最忙碌的季节,也是她最开心的季节。采了妈妈菜,揉制,晒干,给子女们带进城,母亲乐此不疲。这些纯天然的野菜,绿色无污染,城里重金也未必买得到。
母亲挎着柳条篮,握着铲子,专采丰腴饱满的嫩妈妈菜,挑去杂草,摘掉老叶,剪掉根须,洗干净,晾去湿气,用纯稻草灰,或纯麦秸灰,拌匀,洗衣服样反复揉搓。母亲总是不紧不慢,一点点揉,一点点搓,像是在揉搓一段静水深流的日子,直至搓挤出妈妈菜酸涩的汁液,摊在大竹匾里,放太阳底下暴晒。热烈的阳光带着母亲的使命,钻进妈妈菜的身体,驱走酸涩,留下温润与香糯。晒三五个日头,完全晒干,放凉,妈妈菜被装进方便袋,扎紧,以免漏气受潮、绵软霉变。然后就是静静地等,等着被带进城,丰盈子女的餐桌。
一斤新鲜妈妈菜,顶多制成二三两干妈妈菜。五个子女一人一包干妈妈菜,母亲需要低着头,勾着腰,在地里忙碌十天半月。母亲年龄大了,有腿疼的老毛病,劳碌一天下来,第二天起床脚常不能触地,脚一沾地,针扎一样疼。但母亲仍咬牙坚持,生怕一歇息,妈妈菜过了最鲜最嫩的采摘季,吃起来口感变柴。纵使我们一次次叮咛,一次次嘱咐,嘱她不要再下地挑妈妈菜,母亲总是点头应承:“好,不挑了,不挑了,挑不动了。”可一转身,在田间地头瞥见妈妈菜,像瞥见了亲人,她忍不住又去挖采回家。
妈妈菜可鲜食,但它强烈的酸涩味,我吃不习惯。曾在饭店吃过凉拌妈妈菜,虽经焯水,掠去了一些酸涩味,拍了蒜子,淋了生抽、香醋、红油,滴了麻油,吃起来辣脆可口,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或许是大地的宏阔,抑或母亲的宽慈。母亲做的干妈妈菜最好吃,草木灰揉搓,阳光暴晒,驱走了妈妈菜体内的戾气,酸涩味消淡了许多,跟红烧肉一起煮,或与五花肉馅拌匀做包子,油汁洇进菜里,山野气尽出,吃起来软软糯糯,满口生津,唇齿留香,盈满了阳光和母亲的味道。
妈妈菜营养丰富,能清热利湿、解毒消肿,还能降低血液胆固醇浓度,改善血管壁弹性,对防治心血管疾病很有用。村里有人专门采挖妈妈菜,做成干妈妈菜,拿到市集上去卖,一斤十几块钱,供不应求。但母亲一两也没卖过,母亲说,小孩子吃还不够呢,卖什么卖?!野生的妈妈菜,是母亲柳条篮里的金贵物,只因儿女喜好这一口野味。
妈妈菜,一年生草本植物,耐干旱,耐贫瘠,生命力顽强,我们那儿土名叫妈妈菜,或麻麻菜,学名马齿苋。南北朝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云:“今马苋别一种,布地生,实至微细,俗乎为马齿苋。亦可食,小酸。”在我的心里,妈妈菜是它最贴切的名字。它在故乡的摇篮里,一茬茬长,一茬茬歇,一茬茬被母亲收割,搓揉,带着母亲的体温,温润我们的胃和心。
《本草纲目》载,马齿苋“其叶并比如马齿,而性滑利似苋,故名。”因叶青、梗赤、花黄、根白、子黑,又称为五行草、五方草或五行菜。马齿苋性寒,味甘酸,入心、肝、脾、大肠经。《食疗本草》言马齿苋能“煮粥止痢及疳痢。”小时候闹肚子,母亲就煮马齿苋水给我们喝,几碗下肚,痢疾偃旗息鼓,真是神奇。
杜甫在《园官送菜》中写道:“苦苣针如刺,马齿叶亦繁。青青嘉蔬色,埋没在中园。”诗圣对马齿苋的喜爱,可见一斑。
马齿苋好吃,同好者众。早在唐代陈藏器的《本草拾遗》中,就有马齿苋“人久食之”的记录。坊间还曾流传,乾隆皇帝一日口馋,对马齿苋心心念念,吩咐御厨,用鲜马齿苋做菜饽饽。马齿苋饽饽,红、白、绿相间,柔软香甜,再佐以辣椒、香醋、蒜末,格外好吃。乾隆帝吃得满口生津,大喜,遂邀群臣共享,吃出一团和气。
妈妈菜像一群故乡的留鸟,早已在我们的胃里筑巢,孵化出恒久的记忆,在味蕾上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