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时年五十岁的前清翰林许承尧辞去甘肃省教育厅长的职位,从陇海线入京广线到达武汉,又从武汉乘小火轮沿江下到芜湖,在中江桥辗转水路,乘木船从青弋江溯源而上到达泾县榔桥。随后,是近一周的步行,经旌德县的蔡家桥、庙首、白地,翻越箬岭关隘,从绩溪上庄边上擦过,再过歙县的许村,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故园小山村唐模。当家乡的山水和村落以一种凄冷却亲切的姿态映入眼帘时,许承尧感到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净。
几天之后,许承尧又觉得自己的感觉开始变得愚钝了,徽州太安静了,仿佛世间所有的变化,都可以湮没在如此的冷清与寂寞中。可许承尧还是觉出这种安静是虚假的、是短暂的,即使在偏于一隅的徽州,也会在这寂静的群山中,感觉到某种飘摇。许承尧先去叩拜了一些长辈,也见到了自己昔日的同窗黄宾虹、汪采白,在这些自小一起长大的友人身上,许承尧感觉到了同样的恓惶,那是一种对捉摸不定的未来的担心和恐惧。许承尧隐隐地觉得,接下来的一切,已不可能如从前那样淡定了,而是带着某种极强的不确定性,潜伏着不可预料的熊吼虎啸。
文化苦旅
许承尧出生在歙县唐模村,自幼聪颖好学,十六岁时成为徽州府庠生,二十一岁时成为光绪甲午科举人,曾跟黄宾虹、汪鞠卣等人一起,师从当地名声显赫的紫阳书院山长汪宗沂。1904年,许承尧在京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1905年,延续了千余年的科举制宣告结束,许承尧作为中国“最后的翰林”,离开京城,回到了老家徽州。许承尧先是改徽州府旧试院为校舍,创立了新安中学堂、紫阳师范学堂(即徽州师范的前身),自任监督;又在家乡唐模创设私立敬宗小学、端则女校,这在乡村实属开先河之举。之后他又将两所小学合并,再开徽州男女同校之先河。1906年,许承尧同黄宾虹、陈去病、汪鞠卣等人秘密组织“黄社”,以纪念思想家黄宗羲为名,积极推动废除帝制,推行宪政。一段时间之后,因被人告发,许承尧不得不辞去二校监督之职,回翰林院任编修,兼国史馆协修。辛亥革命爆发后,具有新思想的许承尧应安徽总督柏文蔚的聘请,负责督办全省铁路。没过多久,柏文蔚因讨伐袁世凯失败而下台,许承尧只好再次回到徽州。1914年,许承尧受安徽同乡、陕甘筹边使张广建的邀请,辞别八十岁的祖母,远行至前途未卜风沙漫天的大西北,先后担任甘肃省政府秘书长、甘凉道尹、兰山道尹、省政务厅长、渭川道尹等职务。
许承尧的西北之行,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文化苦旅。当时西北财政的匮乏、观念的落后、设施的薄弱,政治与社会各种复杂纠缠的关系,让许承尧的变革毫无头绪。后来谈及此行,许承尧认为是“世艰迫促,非鬻力奉生,无以自谋”,加之张广建为人“笃诚肫厚”,且“能用善言”,鼓动了他的西行。这个时候,离莫高窟藏经洞被打开只有十余年,伯希和、斯坦因等多国走私犯盗走大量洞藏文献运往西方,清政府也用牛车运回京畿一部分,剩下大量文献在甘肃市面上买卖。饱读诗书的许承尧当然知道这批文献的价值,为避免大量国宝流失散佚,许承尧节衣缩食加入了收购的行列。在写给桐城派老友马其昶的一首诗中,许承尧谈到了自己的动机和行为:“我业蹉已晚,千百见三四……目眩入宝山,失喜至忘寐。憬然念深兹,襟袖濡古泪。”为了寻觅莫高窟洞藏文书,许承尧的足迹遍布了甘肃全省,有时候他甚至为了几页敦煌文书,辗转数百公里艰难寻觅。公务之余,许承尧潜心研究敦煌文献,抄写经书,辨别字义,将苍茫岁月之留痕化成今日之流水。
回乡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许承尧又继续在之前创立的徽州师范主持教育工作,他聘请了一批在当时异常有名的学者担任老师,甚至一度说动了大名鼎鼎的陈独秀,其也准备来徽州。他又跟江彤侯等民间文化人一起,投身于徽州古迹的整理和拯救工作,修葺城郊西干山的渐江墓、披云亭、长庆寺、经藏寺,造漱芳楼,疏浚五明寺泉,叠石千级,使古城的西郊成了优美的景点。家乡唐模村的檀干园,他也曾多次组织乡亲修理,挖塘清淤,种植林木,让其成为了乡邻游憩的好所在。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许承尧遍尝世间的酸甜苦辣,沉郁、忧伤与失望也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许承尧下定决心辞去了徽州师范的教学、管理以及相应的社会工作,搬回了唐模老家。在老家,他一方面整理在甘肃所搜集到的敦煌经书,研习书法;另一方面,又主持编撰《歙县志》,撰写《歙事闲谭》。三年后,《歙县志》共十六卷出版,此方志被评为“民国中国四大名县志”之一。又过了四年,《歙事闲谭》三十一卷付梓。在书中,许承尧以自己的内心为镜像,不懈地描摹着徽州的山水、风物和人情,既有云破日出的深情,又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超然。
剑胆琴心
在最初接触徽州历史文化之时,我对许承尧这个人了解得并不深入,以为他只是一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可是在读到他的诸多诗文,了解到这个人的相关事迹和生平后,我改变了对他的诸多看法——这应该是一个学术境界和人生境界不断完善、渐趋于完美的人,既有古典济世“修齐治平”的精神,还颇有现时读书人难能可贵的开放、博雅、创造和宽容心性。
许承尧诗文书画俱佳,其诗摇曳多变,折射着因角色转换而带来的生命体验和心境的变化,总体上透着一股忧愤之情,悲怆激越,基调如同谭嗣同和鲁迅,同为仰天长叹和诘问。那个时代的文化人,虽然看起来是谦谦君子,可都像荆轲一样快意恩仇,长歌当哭,迎风长啸。在《剑》中,许承尧写道:“剑光照胆不照心,潸然抱剑空哀吟。欲沁泪痕作新锈,比较血痕谁浅深?”
许承尧还有一部分诗是典型的“杜诗风格”,有着强烈的平民与忧患意识,比如写于抗战胜利之后的《痛定篇》,大多写徽州民间的疾苦,其中《县长来》《老估叹》《乡长寿》《官拥兵》等,就像是杜诗《石壕吏》、白诗《卖炭翁》的翻版。“龙蛇既已起,鸡犬安得宁?至今闾里间,两日一食并。”(《石壕村》)“今岁秋成原不恶,最怜户户只空仓”(《老农》)……看得出来,许承尧心心念念的,还是世间的苦难。
世事浮沉,风云变幻,许承尧很明显从大起大落的蹉跎经历,以及芸芸众生的无奈和彷徨中,彻悟了人生的终极意义,从而开始“向死而生”的一系列行为。关于这一点,只要看过许承尧的书法,就可以明白。风格是个人心性的表现,以许承尧的博大深厚,其书法葆有雍容沉稳、华美醇厚的庙堂气度是很正常的。至于他的行书,既有质朴性情,又兼有浓郁的金石味,清虚而典雅,和美而恬淡,明显是抄录佛经导向朴真的结果。风格和人格,往往是一起成长的,那种最本质的东西,往往在不经意间纤毫毕现。
除了著书立说,许承尧还以个人的努力继续收藏和拯救徽州的文物和古董。晚年的许承尧又收集了包括米芾、唐寅、文征明、祝允明、董其昌、八大山人、石涛、石溪、查士标、渐江,以及扬州八怪在内的很多名家古字画,还有宋、明版的书籍达万卷之多,加上之前收藏的敦煌魏晋隋唐上品经书四十多卷,许承尧的家中堆满了历朝历代的古董和字画,这也花去了许承尧几乎所有的积蓄和家产。1944年,抗日战争临近尾声时,许承尧曾考虑筹建黄山图书馆,将自己的收藏全部捐赠。奔走运作的过程中,许承尧深感当局窳败堕落,怕一旦捐赠便会被权贵侵吞私占,最后决定暂缓实施此计划,遂自建“檀干书藏”,并订立遗嘱,教谕子孙在其身后不得将藏品分散,要组织专人负责整理保管。
20世纪50年代初,安徽省博物馆正是在许承尧捐赠遗物的基础上建立的。歙县档案局珍藏着一本《许承尧捐赠品清册》,单这一个目录便有3册348页,其中所载文物更是达两万余件,件件都是稀世奇珍,价值难以估量。
一往情深 我常常想,站立在新旧世界的分界线上,许承尧可能算是当时徽州最孤独的人了。20世纪20年代末,他的身世、背景、年龄、个性都不允许他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即使是勉强发声,也不会引起人们观望和拥护,毕竟,身边热血沸腾的“少年郎”都一股脑儿地逐梦前方去了。人们追求的是火车的迅捷,鄙夷的是牛车的缓慢;追求的是派克笔的方便,丢弃的是毛笔的持重;追求的是打碎旧世界的痛快淋漓,摒弃的是成竹于胸的耐心……至于许承尧,他身上不可避免地载负着诸多特点:缓慢、持重、迂执、守旧、清雅、安谧……虽然许承尧心中也有“拔剑”的愿望,可是剑未出鞘,已是四顾茫然。当时代发出尖厉的啸声,对往昔表现出不屑,连正眼凝视都不再给予的时候,许承尧只能将剑还回鞘中,以回应时代对他的冷落。
这并不是一种主动的姿态,而是出于被动和无奈,许承尧变身“最后的翰林”,似乎也是如此。如此烙下的“遗老”印记,使得他不可能像后辈胡适一样,以一个“盗火者”的身份处世;更不能像鲁迅一样,以不妥协不苟且的批判,成为人们景仰的先锋。当然,这个徽州人也没有效仿苏曼殊李叔同,采取声色犬马自甘堕落,或者遁世的方式,他只是心若止水般地止步故园,躲避尘世的纷争和热闹,寻找着独立于时代之外的意义和价值。许承尧知道,与前行的茫然不同,对于历史与文化的深情凝视,才是踏实和有意义的……当许承尧饱蘸着墨汁的毛笔轻柔地落在宣纸之上时,无边的岁月开始向四周扩散,云山苍苍,秋水漫漫,鸡声茅店,板桥清辉……那是连接着徽州上下数千年的神思,如烟雨般袅娜了千百年的忧伤和迷愁。
随后的二十年中,山河日益破碎、乾坤重复颠倒,人们饱受兵燹之苦,一切都变幻莫测,一切又都在淬火重生。活在这样的年代里,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场内心的煎熬。唯一让许承尧感到安慰的,是透过这千疮百孔去找寻旧日的碎影。他在追溯往日时光时,或许会感到自己所做的并不完全是为了过去,更是为了未来——那些扑面而来的时光,只有跟过去连接时,才能显出生命力。有时候,当许承尧不由自主地提起枯笔画出山水图时,连他自己都感到了冲击和震惊——这分明是渐江绘画的再现,冷寂如是,枯寒如是,奇崛如是,瘦硬如是……所有的画,都是心湖颤抖而破灭的幻象。在这样的幻象中,他不仅看到了一个全力挣扎的世界,也看到一个全力挣扎的自己。
抗战初期,国民党将领唐式遵率大批川军驻防皖南,屯兵歙县岩寺。为阻挡日军入侵,唐式遵曾考虑炸毁歙城河西大桥,拆除岩寺、潜口等处的古塔,因为这些古建筑有极高的辨识度,容易招致日军飞机轰炸。消息传出后,许承尧很焦虑,面见唐式遵请求除非形势十分危险时才执行毁弃这些建筑的命令。由于日本军队后来没有继续南下,这些古建筑有幸得以保全……
晚年的许承尧就这样奔波在徽州的大小道路上,殚精竭虑,费尽心思。虽然我难以完全厘清他晚年的足迹,可我们还是可以从书本、绘画以及藏品中,看到他对新安山水的一往情深。
飞云之上 现在的唐模村,许承尧的故居坐落在水街边一个窄窄的巷子里。当年的“眠琴别圃”,现在已成为了一幢普通的徽州民居,只不过比一般老宅稍大一些,看起来稍讲究一些;至于“写经楼”,早就“经去楼空”了。这屋子里陈放了一些许承尧的遗物,也悬挂了许承尧的一些书法作品。历史与时光,就如墨迹一般在他手下排成娟秀的长行,若满天繁星般遥远,也如春季田畦里绿油油的青苗般蓬勃。最引人注目的是堂前立柱上悬挂的挽联。上联是:从容入世,七秩余年,彼何人斯?亦曾奉手,当代雄俊义烈君子;下联为:慷慨留诗,十有四卷,我为谁作?要自服膺,古来沉博绝丽大文。据说挽联是许承尧生前自撰,算是对自己一生作了一个真实而诚恳的评价。
从这样的自我评价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胸襟和气魄。这是一个高贵的灵魂,也是一个幽怨的灵魂。每个时代都有一些精英遗老,也有一些棠棣之花,他们钟情于消逝的时光,即使是星移斗转,他们仍固执地翘首相望,最终定格为一个苍凉的姿势。
1946年7月,许承尧在唐模的大宅里溘然长逝,终年73岁。在他去世之后,儿孙们遵嘱将他葬于“眠琴别圃”的花丛中,与妻胡宜人、女素闻合墓。1984年,歙县人民政府曾拨专款重修许承尧墓,并将其迁至唐模前山,坐东北,朝西南,依山势而筑,举目便可以看到绵亘的茶山。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条古徽州的“卧龙”,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湮没在沉默和寂静之中,数十年中的方志和文章,都很少出现他的名字。一直到这十多年,这个名字才慢慢浮出水面。让人觉得有趣的是,二十年前我在屯溪新安江边一家书店闲逛,想起许承尧这个人,思忖要去他的老家唐模看看,没想到抬首就在书架上瞥见了他的《歙事闲谭》。我早就听说过本省的一家出版社多年前整理推出过此书,可是一直没有买到。这是一本以虔敬之心对于新安山水的凝视之作,闲拥白云苍狗,感发旧事沉浮。它既有《一千零一夜》般的浪漫,又有《史记》的满满情怀,一如“新安画派”的山水图一般,展现的不仅仅是一个外部世界,还有内心的希冀。
由许承尧,我甚至想到了与他同时代的另一个“旷代逸才”杨度,想到了“晚清鸿儒”王国维,以及一辈子都伶俜着的严复……当新的时代带着不可抗拒的姿态呼啸来临,当一个时代成为过去,“无边落木萧萧下”,他们只好“任凭风吹雨打去”了。比起杨度晚年的颠沛流离、王国维的投湖自尽、严复的门可罗雀,也许,许承尧的故园归隐已算是一种最好的方式了。逃离纷乱,隐逸山林,葆有温润,回溯梦华,又何尝不是一种最好的选择呢?
许承尧是逍遥的吗?我从不觉得他逍遥。少年书剑志天下,中年飘零走四方,归来之时,怎么可能无所挂碍呢?他只是不再激越,只有惆怅,根本谈不上逍遥,满身都是披星戴月的叹惋。许承尧是悲情的吗?似乎是这样,又似乎不是这样。许承尧从未完成过华丽的转身,虽然他在驰想新安山水时,似是满满闲情,斑斓古雅,可在骨子里,他却有着难以排遣的惆怅,就如写作《东京梦华录》的孟元老一样。许承尧心中郁积之“块垒”,使得他难以像老子所说的“淡若海,漂无所止”,他只是“漂”,他知道生命的背后有一个看不见的沙漏。至于后半生,他只是在静静地等待,等待漏断的时刻。
许承尧是高贵的吗?应该是的。生命的过程,不仅仅是对于个体的意义,还是大历史的参与和见证。逝者如斯夫!人起于幽暗,行于灰暗,归于黑暗,唯有自明,才是最好的解脱。千古之人,同声一叹。可是山水自然故园情感,却可以让如此悲情得以缓和。就历史上的徽州大家来说,对这样的愁绪,朱熹是以“天命之理”来消解;渐江是以山水的薄凉和冷寂来消解;胡适是以对未来可期的坚定追求来消解……而许承尧呢,更多地是以高贵的回眸来消解。山川河流是外部的风景,历史掌故则是内在的风景。当内在和外在的风景触碰并融为一体之时,他即可身轻如燕,飞翔在历史与现实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