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闹元宵,民间流淌千百年。游龙,舞狮,观灯,看戏,猜谜,吃元宵,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华夏集体意识仪式感爆棚。对我来说,这天不仅是传统节日,更镌刻了许多关于我的人事印记。
一
1969年元宵节,我在母亲肚子里紧赶慢赶,以早产一个月的速度,来到陌生世界,追上了闹春的尾巴。母亲回忆说,“剪完脐带,打好包,公鸡开始打鸣。”
夜里公鸡什么时候开始打鸣,这是不确定的,即使有日晷,夜里也无法计时。被牵着走村串户的算命先生,问我的生辰八字,母亲总是重复那句话,“剪完脐带,打好包,公鸡开始打鸣。”算命先生无奈,算不了公鸡会在哪个时辰开始打鸣,子丑寅卯似乎都可以,干脆裁定我是子时生人。再掐指一算,好家伙,命犯水煞!老家有河有塘,母亲提心吊胆,每当我同小伙伴戏水被发现,必然要挨一顿饱揍。至于冤不冤,想想现在每年暑期发生的那些溺水悲剧,倒是要感激早已作古的算命先生了。
公鸡打鸣是个模糊的时间概念,好在生辰八字可以八九不离十,而在那个没有钟表、手机计时,更没有《医学出生证明》为凭的年代,一些人的生辰八字比我还离谱。记得堂弟算命时,婶娘对算命先生说,“孩子落地,正好母鸡下蛋。”与堂弟相比,我赶在元宵日出生,日子是确定的,也是难忘的。
有人说,在元宵节过生日,是前世修来的幸运。毕竟赶在年尾上,大鱼大肉多多少少还有,不像别的孩子,吃一个茶鸡蛋就算庆生了。
二
1976年元宵节,我满七周岁,刚好达到当时的法定入学年龄。正月十六开学,我成为清河小学金屋教学点的一年级新生。
与现在秋季为学年的第一学期不同,那时是春季招生。不比现在农村有幼儿园,孩子学前“教育”就是同泥巴石子打交道,与蛙鸟虫鱼逗乐子。在家野惯了,进学校里难免惹是生非,而和谐的办法是吃“各食”。家长带孩子来报名时,备了糕点、炒蚕豆、山芋角、冻米糖等吃食,交由老师分发,说吃了“各食”就要和和气气,大同学不能欺负小同学。
金屋教学点很小,一校一师,复式班一、二年级混在一起,其中一年级有十六位同学。校长兼班主任兼全科教学的石老师,教完一年级语文,布置好作业,再教二年级数学,不需要什么课程表,反正两个年级语数4本教材叠在讲桌上,上课随便抽。
石老师是民办教师,四十多岁,高挑清瘦,眼眶凹陷,看起来阴森森的,实际上和蔼可亲,再调皮的孩子都被管得服服帖帖。有次我犯错,被抓了现行,按律当罚。他问,是挨三下教鞭?还是每天抄一页方格纸生字?我怕疼,选择了抄生字。一页方格纸,反顺两百个空格,开始不觉得累,时间一长,就有点后悔,要是挨三下教鞭,多“痛快”啊!好在我坚持下来了,不但生字得到巩固,也锻炼了意志力,冥冥之中,为我后来吃上文字饭埋下了伏笔。
三
1984年元宵节,我刚满十五周岁,在时代洪流裹挟下,荒唐地完成了从在读初中生到公办教师的“飞跃”。正月十六上午,父亲带我去西源辅导小学报到。那时生活条件差,发育迟缓,父亲的老同事、教导主任祝松节叔叔,见我嘴上没毛,连连咂嘴说,这么小,怎么安排呢?还是先教一年级数学试试吧。
童工老师,匪夷所思。县人事部门机密一样保存的档案袋,里面关乎我退休待遇的入职时间,其实比实际站上讲台更早。
那是1983年冬天的某个傍晚,已在西源辅导小学负责财务工作的父亲,背着进出几乎不离身的帆布包,来到大哥任教的广福初中,而这次波澜不惊的来访,居然决定了我的人生走向。其时,刚从宿松师范民师班毕业的大哥,8月底分配到广福初中任教,顺便将我从隘口中学转过来读初三。初三学习压力大,班主任给我们描绘的理想蓝图是考上中专。中专包分配,铁饭碗,农村孩子无不梦寐以求。既然初三毕业不一定能考取中专,何不抓住顶替机会?经过父亲与大哥的短暂会商,最终决定终止我的学业,提前端上“铁饭碗”。
公职人员退休、子女顶替政策,从五十年代开始实施,到八十年代初初露叫停迹象,风传1983年冬天是末班车。这一年,父亲刚好50岁,符合“病退”条件。就这样,父亲“病退”,我顶替,档案上入职时间就固定在1983年11月。
不用奋斗就捧上了“铁饭碗”,一些亲友说我很幸运,浑然不知在我心头留下了自卑阴影。每逢别人谈论中高考,我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
1984年的元宵节,是我由初中生秒变小学教师的实质性分水岭,福兮祸兮,谁也说不清。
四
“铁饭碗”属于稀缺资源,在农村很吃香,哪怕天生武大郎身材,不愁睡不上热炕头。老婆没读多少书,但在村姑中也算鹤立鸡群,当年一见钟情,我的“铁饭碗”权重不轻。她现在有多种慢性病缠身,不过并非娘家带来的,而是生孩子落了病根。
老婆怀孕时,测算的产期是腊月底,谁知大年三十了都没动静,小家伙在肚子里磨磨蹭蹭两周多,挨到元宵节我的生日这天出生,太神奇了,估计比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还低。然而,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产房传来坏消息。过期产,超重儿,导致妻子难产大出血、休克,医院接连下达三轮病危通知书。那些在家里过元宵节的医生,一个个风风火火,召回施救,吓得我两腿发软,小便频出。也不知输了多少血,用了多少药,抢救三个小时,妻子命保住了,但脑垂体前叶组织缺血坏死不可逆,席汉综合征必然累及余生。
生孩子是左脚阴间,右脚阳间。子女的生日,也是母亲的难日,庆生大抵是对儿无恙、娘安好的双重庆贺。
转眼间,母亲去世了十五年,说来惭愧,她的生日我已不记得了。女人生产死去活来,弄不清子女出生的时辰,情有可原,但哪怕老年痴呆,忘了存折密码,忘了结婚日期,忘了亲朋故友,子女的生日绝对不会忘记。即使像我的婶娘,虽难以精确时间概念,也会一辈子描述出堂弟出生时的场景,“孩子落地,正好母鸡下蛋。”
像我一样不记得父母生日的子女,可能不在少数,父母也曾为人子女,反正一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记得似乎心安理得,何必大惊小怪?倒是儿子挨到元宵节出生,让我捡了大便宜。试想,将来我百年之后,只要他记得元宵节庆生,不至于忘掉我。
正月十五,是大家的元宵节,也是我一个人的元宵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