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我到省城合肥上大学,那时我还有严重的晕车反应,一上车就要吐,下车更是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母亲与小妹也和我一样,但父亲一点儿也不晕车。我每次从二三十公里外的高中学校回来,躺在床上不想吃饭的时候,父亲都乐呵呵地笑话我:“年轻小伙子,怎么会晕车呢?我就喜欢坐在车子上颠,我就喜欢闻那个汽油味!以后你们带我去外面哪里玩都行!”我们几个晕车的人都不想接他的话,晕车的人听到“汽油”两个字都怕,哪里都不想去。
开学报到那天,父亲帮我拎着一点简易的行李,送我来合肥。我们先是走了5公里的小路到镇上,等了好半天,拦了一辆从枞阳开往合肥的大巴车。
我上车才一会,师傅为了在路边揽几个招手的客人,来了个急刹车,我立马就嗷嗷要吐,吓得老板娘即刻送来塑料袋子。吐了之后,我还是翻江倒胃,一路上都眯着眼,一会儿昂着头歪在座椅上,一会儿弓着腰趴在前排后座背上,迷迷糊糊的,怎么都不舒服。
进入合肥地界后,我几次听到父亲急切地询问师傅到安徽大学从哪里下最近,让师傅别忘了把我们放下来。父亲不认得几个字,但为人热情,嘴巴特别勤快,不知道就问。
又过了好一会,在金寨路和绩溪路交口的曙光商厦门口,师傅终于停下车子,催我们快点下去,怕被交警看到挨罚。从这里到学校,大约2公里,走过去就行了。我被父亲拽下车之后,一时回不过神来,仍觉天地都在旋转。我一屁股坐在路边,趴在膝盖上休息;父亲站在我旁边,点了一根烟,看着行李,打量着这个繁华而陌生的城市。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大约100公里。我大学毕业之后,留在合肥工作,没过几年,父亲就突发疾病去世了。这期间,父亲也没有再来过合肥,那次开学送我,也成为父亲出最远的一次门。父亲就埋在家北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坡上,20年了,和我的距离大约是100公里。
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家。十几年前,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开着刚买的新车,把母亲接到合肥来,帮我们带孩子——可能是在城里经常坐公交车的缘故,我的晕车反应后来居然慢慢改善了很多,还轻轻松松地拿到了小车驾照。
接母亲那天,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尽量保持车辆匀速和平稳,不搞急刹车,但母亲还是吐得死去活来,难受得不得了。母亲知道自己在车上一定会吐,出门前还专门从家里找了一个塑料袋,紧紧地攥在手里。
几年后,孩子可以自己去学校了,母亲就想回老家,说老家安静、宽敞、自在,城里太挤太吵了,马路上车子太多,看到它跑就想吐。我满足了母亲的要求,开车把母亲送回老家住。
合肥也是母亲出过最远的门。因为晕车,母亲哪里都不想去,合肥也不想再来。我经常提议带她到某个好玩的地方去旅游一趟,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母亲总是说:“只要坐车,我哪里都不想去,还是家里最好。”
现在,我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去看望一下母亲,也看看好热闹的父亲,我和他们的距离大约100公里。现在,高速通到老家镇上了,我开车回去只要一个小时多一点。但我常常觉得,这100公里,其实很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