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合肥城西有一条不宽的水泥路,路两边还有人家开菜园种菜,南瓜丝瓜豆角的藤蔓会肆无忌惮地爬到路上。
这一点不影响路边一家酒店的生意火爆。它毗邻着两所高校,民以食为天,放之四海皆准,他们是这个饭店吃客的主体。
店老板是一中年女性,看上去就是个能人,快人快语,行事利索,她并不经常在店中指手画脚,感觉却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自带恩威,气场沛足。
店面不大,五六个圆桌面,拐角里有小方桌若干张,我往往占居最里面的一张,于灯火昏黄处小酌。那时收入菲薄,囊中羞涩,却又爱喝贪杯。好在店里十元以下的菜肴比比皆是,十几块钱便可买醉。一盘花生米、一盘炒肉丝,两瓶啤酒,足以打发一两个小时,最后以浅浅一碗青菜汤面收尾。剩余的炒肉丝正好做了浇头,铺陈上去,颇似汪曾祺先生在西南联大当学生时的吃法。
浅斟慢品,就有了宽裕的时间观察店里吃客的众生相。学子们进进出出,动作言语无不洋溢着青春的躁动与欢快。常见七八位呼啸而至,一位居中,前呼后拥着。他无疑是请客买单者,刚刚得了奖学金,同一寝室,朝夕相处,怎么着也得请撮一顿。三个火锅,几个凉菜,两瓶白酒,一箱啤酒,一百来块钱搞定。那三个火锅分别是牛肉羊肉驴肉,三足鼎立,在桌上很是气派;火锅是大号的,很实在,譬如牛肉皆方方正正,扎扎实实,下面垫着的是豆腐、粉丝和大白菜,一个火锅仅十八块钱,真是便宜得可以。大家从头到尾说的都是恭维话,关键词是再接再厉,多拿奖学金多请客。主角被灌得血脉偾张,豪情万丈,口出狂言:二十年后叩问诺贝尔奖。
显得温情脉脉的则是同学的庆生了。一桌土菜与一个洋味十足的蛋糕混搭,没有一点违和感。电灯熄了,烛光明明灭灭,映着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生日歌唱起,包括其他吃客的所有人皆鼓掌助兴,分享快乐,皆大欢喜。
最张扬的是毕业时的告别宴了。炎热夏天的那些日子里,饭店几乎天天被“包场”。全班倾巢出动,大碗喝酒,大口吃菜,男生豪放,女生也放下了往日的矜持,声浪几乎要把屋顶冲破。一位班长模样的同学在慷慨陈词,说到“苟富贵,毋相忘”,收获一片喝采声。爆料者频频,大抵涉及谈情说爱:花前柳下,餐厅图书馆……被爆者,大多神情自若,几无忸怩之态。这样的聚会一生只有一次,铭心刻骨,热泪盈眶,一醉方休。女老板望着与她孩子一般大的毕业生们,目光慈祥柔和,要后堂免费加一两个菜,即便大大超过了打烊的时间,也不要催他们走。
尽管嘈杂纷乱,我却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嚼着花生米,久久不离开,环视下来,我是除他们以外的唯一客人了。要知道,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也如同他们一样,不可抑制地把自己喝得大醉。这种场景永远是没有办法复制的,或许多少年后再相聚在一个美轮美奂的高档酒店,一个个西装革履,花枝招展,其中一个大气地宣布:今天所有的消费我买单!富丽堂皇,美酒佳肴,碰杯拥抱,想竭力唤回当年的感觉,却终归是没有意义的徒劳。大学边小酒店提供的情绪价值,或湮没在岁月里,或尘封在记忆中,一旦开启,不胜感慨:往事可以重讲,华年却不能再来!
纵然一张旧船票在手,还能登上原来的客船?
最动情的还是送别。六七位男生在这里摆了一桌,送一位将去大洋彼岸留学的女同学。女同学没喝酒,男生们倒把自己灌得醺醺然,反复叮嘱,唠唠叨叨,女孩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劲地点头。走出酒店,他们大声吼唱起来:妹妹你大大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
此时,在橘黄色的灯光下,路很安静,显得又细又长。
如今,这条路已成了双向八车道的宽衢,车水马龙;这个小酒店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几十层高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