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10版
发布日期:
我背母亲去扫墓
□魏冬捷
  今年清明,我背着母亲,去给姥姥姥爷上坟。
  如今几个舅舅都退休了,他们家离老宅车程就四十分钟左右,所以他们提前一周就集体上过坟了,就剩我们一家在合肥工作,只能等清明节这天放假回去。
  父亲指挥着车子停在乡间小道边,我搀扶着母亲缓缓下车,母亲的目光就久久凝望着姥姥姥爷墓地的方向。眼神里,藏不住的思念和追忆,更埋着她心里永远放不下的牵挂。
  近几年母亲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用了几十年的办公电脑如今找不到开机键,连我的年龄母亲也始终记得是三十多,其实我快五十了。但一提到回去给姥姥姥爷上坟,她就会颤颤巍巍地走到窗边,眺望远方,眼神像换了个人似的,流露出坚定。“哪怕是爬,我也一定要去,爬也要爬过去。”
  可现实却残酷得让人无奈。年年我们都回去扫墓,但今年她腿脚明显不灵便,走几步就得歇歇,每迈出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肌肉萎缩更让每一步都伴随着疼痛,更不要说从合肥到太和老家,一路奔波。
  坟头在麦田里面,小麦长势喜人,已到小腿肚,郁郁葱葱。但从田间小道穿越麦田一往一返得近400米的距离,行走不易。对母亲而言,却似隔着千山万水,难上加难。父亲年事已高,还要带着鲜花水果在前面引路。而坟就近在咫尺,我不忍见母亲遗憾,于是提出背起她去上坟。
  我把母亲往背上颠了颠,好让她老人家在背上趴得更舒服一些。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松软的土壤里,就像脚踩棉花糖一样。双脚陷下去,一只脚再费力拔出来走,当两个人的重量叠加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
  麦浪在风里翻滚,葱绿的麦芒刺得人眼眶发潮。土壤松软,走得我愈发吃力。母亲心疼我,可还是不忘提醒:“别压着麦子,你姥姥最疼庄稼。”
  她总记得这些,记得姥姥姥爷是怎么送她上学的,记得深夜堂屋依然亮着的煤油灯和早晨袅袅的炊烟。如今在母亲的眼前呈现的是更辽阔的风景:村口新修的柏油路蜿蜒如带,麦田尽头,泛着银光的草莓大棚连成片。
  听着母亲在耳边一句句的回忆,我又想起小时候,交通不方便,回老家的路需要先坐汽车再转轮渡,下了轮渡再乘车,到了县城再换被老百姓称作“蹦蹦蹦”的小三轮去镇里。乡间小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三轮车行驶在上面,遇大坑颠得都能把人飞起来。大人们坐在里面紧握柱子,眉头紧皱不言语,孩子们却乐得看谁颠的更高,颠簸中笑声撒落一地。下了“蹦蹦蹦”,已被颠得头晕目眩,但离姥姥家还有一段小路要走。皖北的冬天,又冷又下着雪,路上泥泞湿滑,母亲就一路背着我,肩上还挎着从合肥百货大楼买给姥姥姥爷的日用品。虽然累,又舍不得让我下地走,累了就扶着路边的树歇一歇。
  如今,我长大了,我能背着母亲了,而母亲却老了,走不动路了。想到这里,眼泪一下湿润了眼眶。
  短短几百米的距离,感觉像是走了好久好久。汗水从额头流到眉毛,又从眉毛流到面颊,最后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我却丝毫没觉得累。背上的母亲,生怕我不舒服,两只胳膊不愿意使劲,在背上扭动着想减轻重量,儿子在后面用手托着她,我们三人就这样踯躅前行。腿一软,一不小心和母亲一起摔倒在麦田里,麦苗又厚又软,就像一张舒适的大床,我们索性躺在上面拍了个照,蓝天、白云、麦浪还有我们,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母亲没有满头白发,如果这一刻能化为永恒,那该有多好啊。
  终于,我背着母亲走到了姥姥姥爷的坟前,大口喘着气把母亲放下,200米的距离差不多走了半个小时。父亲先到一步,已经把苹果、橙子、柚子这三样水果整齐地摆放在姥姥姥爷的坟头,代表着平安、诚心、佑子。母亲单薄的脊背微弓着,左手攥紧我的衣袖借力,右手将父亲递给她的鲜花护在胸前,仿佛怕沾了田间的潮气,一步一步挪到墓碑前。她蹲下身子,把鲜花整齐地摆在坟前正中间,然后用手擦拭碑文,指腹反复摩挲着凹陷的“慈父韩保如慈母高夫英”几个大字。
  当年为了供孩子们上学读书,姥姥姥爷经常整宿不睡给别人做衣服换点手工钱,含辛茹苦把六个孩子培养成才,母亲和舅舅们大学毕业努力奋斗,有的成为医学专家,有的成为大学教授,在各行业都有建树。
  然而积劳成疾,姥爷三十多年前就离开了我们,姥姥离开我们也有十多年了,母亲的声音哽咽道,“我们今天的好日子,都是你姥姥姥爷苦了一辈子拿命换来的。”待要起身时,母亲忽然踉跄,我和父亲赶紧上前搀她,却触到她掌心里的湿润,原来是母亲的眼泪,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
  父亲等我们站好,用低沉的声音说,“俺大俺娘,我们来看你们了。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感谢你们在天之灵的庇护,小外孙明年就高考了,他会好好努力的。你们放心吧。”然后扶着母亲,带着我们三鞠躬,那一刻,父亲的声音沙哑了,眼睛也泛红了。风,轻轻拂过麦田,把我们对老人的无尽的思念带去远方。
  回去的时候,母亲心疼我累着,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我背了。我笑着跟母亲打趣:“养女万日,用女一时。平时工作忙还没机会锻炼身体,这下可好了,正好锻炼锻炼。小时候您背我,现在我背您。”不由分说,我蹲下身子,背起母亲,就像四十多年前母亲背起我那样。
  儿子在小路上顺手捡了朵蒲公英,轻轻吹散:“这些种子会落在太奶奶的坟上吧?”忍不住,我回眸远望,麦田连片成海。看着四处飘散的蒲公英,我想到: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何止是麦子?每代人都在麦田里写下自己的注脚。我忽然懂得:有些路,注定代代相传。
  背着母亲去上坟,满是亲情的重量,也满是对逝者的深情缅怀。我想,这份情感,会如这麦田里的麦苗,岁岁年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