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华/摄
午夜时分,手机响了。不用猜,准是查师傅的电话。一接通,他苍老的声音便淌出来:“章司药啊!晚上睡不着怎么办啊!”我在药店上班,有人喊我老板,有人叫我药师,也有人称我老师,唯独查师傅总叫我“司药”——他年轻时在部队当卫生兵,喊惯了部队里的称呼。八十四岁的他隔三差五深夜来电,让我揪心的不是作息被打扰,而是他孤孤单单的处境。
我似乎与查师傅有缘。当年,我喜欢上了摄影。当时,流行这样一句话:“要想他变成穷光蛋,就送他一台照相机!”这句话虽夸张且带有调侃意味,却是大实话,专业照相机价格不菲,摄影过程中还会有很多其他花费,比如镜头、三脚架等配件,光胶卷,冲洗照片也是不小的用度。
当时我每个月的工资还买不到两卷柯达胶卷。查师傅就是小县城照相馆里的大师傅,他年轻时就与众不同,退伍回来拒绝了很多当时看来很热门的职业,进了照相馆。照相馆不是国营单位,仅仅是大集体。查师傅并不计较这些,单位送他到上海王开照相馆学了三个月,他就上岗了。我们当年照相,不舍得到照相馆去洗,土法上马自己搞个暗室,不懂就悄悄跑去问查师傅,显影粉放多少?定影粉放多少?查师傅没有多少玄妙的理论,就说:“你们有空晚上来,我教你们!”查师傅不烦,特别喜欢我们刨根到底。
日积月累,查师傅把光影拿捏得恰到好处,尤其是放大、修画更胜人一筹。直到他退休十多了年,小县城里老人去了,放大遗像还是非他莫属。拍照拍得多了,手中的精品相片也越集越多,像被拆毁的宋代父子塔,过去的十字街老景,都定格在他那六大册的影集中。有人说:“查师傅,您这是宝贝,也是小县城档案,要值不少钱!”查师傅笑笑,不时地掂掂这些他时常翻看的相册,也觉得这就是宝贝。查师傅过七十岁生日时,他找到当地一家博物馆,一下就把这些相册都捐赠了。现在,你如果在小县城的什么展馆,看到小县城过去的老照片,很可能是从查师傅的老相册中翻拍的。
查师傅的爱情与婚姻就与一张照片有关。那还是六十年前的事,当年,他拍照、洗印、切装,都喜欢自己一手操作。暗房中,红色的灯光下,他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齐耳的短发,一双乌溜溜大眼睛含情脉脉望着前方。在情窦初开的查师傅看来,这不就是痴迷迷地望着他吗?
他转弯抹角打探到这位姑娘的基本情况,恳求自己的父母前去提亲。有人对查师傅不解,不说你阅人无数吧,最起码你是阅相无数啊,你对人家不知根知底,就凭一张相片,你喜欢人家什么呢?查师傅有些执拗地说:“就凭她那双清澈而又清纯的眼睛!”婚礼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进行的,几年后添了三个千金。
当年,查师娘没有工作,就挑黄沙、做小工贴补家中生活。查师傅白天围着照相机与暗房转,回家即围着锅瓢碗盏转。闲时查师傅喜欢莳花弄草,查师娘偏爱打打麻将。查师傅爱点小酒,每天酌一两,查师娘抽点小烟,一天也要一包。查师傅说话糯糯的,就是生气了,声音还是那个分贝,查师娘高声亮嗓,哪怕是与人招呼,也是中气十足。有人就觉得他俩有些不般配,查师傅却说,这是鸳鸯配,互补着哩。
不知不觉他俩就在县城繁华地段南门街,起了四层高楼。不知不觉三个千金都出了阁,都添了儿女。日子都要像这样顺汤顺水就好啊!可是,命运却喜欢作弄人。从小就跟外公长大的一个外孙,不知道生什么病就走了,这如同抽去了查师傅晚年的精神支撑。几年之后,一个女儿突然病了,躺在病榻上几年了昏迷不醒。四年前,与他相敬如宾的爱人,说走也就走了,偌大的四层楼突然之间就成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平时喜欢清静的查师傅,此时,他是多么想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听到爱人的絮叨,哪怕是责骂啊。那无边的寂寞与悲痛如空气般地充盈家中的边边角角。他把爱人六十年前的照片,放大成无数张,卧室的墙上贴一张,餐厅中贴一张,过道走廊中贴一张,就连洗衣房中,也贴一张,甚至自己口袋的钱包中,工资卡袋中,医保卡包里都有一张塑封的爱人小照片。只有这样,他才感到妻子没有走,他还活在妻子的眼皮底下,活在妻子的盈盈爱意之中。
每天清晨,他都要在妻子遗像前的供桌上,点一炷香,沏一杯茶,再随着时令的转换,不断地轮换着妻子爱吃的早点:蒿子粑粑、水米饺子、糯米粽子等,等到晚餐时,他什么也不吃,就吃这些食品。孩子们劝他不要这样,他说:“这是你妈妈吃过的东西,我吃了才香。”
查师傅记忆力特别强,遇事认真。他的老家是泾县查济,童年吃的当地哪家作坊里糕点,是什么滋味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因脑梗常年吃药,虽然药吃得繁杂,但他能把药品的作用与副作用梳理得清清楚楚,并一一记在本子上。上海出版的《故事会》他一订就是三十多年,平时还喜欢搜罗一些伟人与战争题材的碟片。想起他经常深夜问我为什么睡不好觉?我这个他眼中的司药,就想为他开一味药:学会忘记吧!人生中经历也许是财富,也许就是沉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