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产的胡竹峰又推出了新作《浒村月令》,而且他的得奖频率同样很高。胡竹峰再次做客徽派,分享自己的写作心得:遇见的人,文学给予自己的慰藉与拥抱,文学给予自己的鼓励和自信,自己对于文学的探究和思考。
关于经典:读懂一句,做一句就好了
徽派:你很高产,最近又出了本新书叫《浒村月令》,是写你的家乡。很多人聊到你,会觉得你好像就是透着“古”的味道。
胡竹峰:十三四岁开始阅读,就是传统文化里的那些书。读了十来年,了解了中国文脉,说是有意的刻意的都可以,我下笔的确会往文脉上面靠,很自然地写出了现在这种文章。有时候会想,我是苏东坡是韩愈是李白是杜甫。如果一个古人,穿越到今天,会怎么面对当下?会用什么样的腔调来切入生活,切入当代的主题?一个古人穿越到今天,或许他就会用我这样的一种笔墨吧。
徽派:如何在现代语境里,把文化标本整活、写活?
胡竹峰:很多人对传统文化有误读。读《论语》,读《老子》,你会觉得它过时了吗?不会。传统文化里所推崇的那种君子之道,今天更加需要。你有没有觉得孔子像一个苦口婆心的祖父祖母,告诉孩子们要怎样怎样。有些人可能会觉得爹味很重,如果用这样的词去误读孔子这种人物,太轻佻。他是大宗师,他在建立一套秩序、体系。
徽派: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胡竹峰:会有这种感觉。孔子一辈子失意潦倒,少有得意,这样一个人面对生活中那么多的不堪、扭曲,从来没有拧巴,从来不会内耗,永远保持着对生活热气腾腾的爱和关怀,这太难了。很多人都一样,四处碰壁,头破血流,有多少人躺平,或者黑化,有几个人能做到像孔子、孟子这样,还在养浩然正气,还对人间对人事充满信心,充满热爱?读《论语》就是这种感觉,一个人永远不会气馁,永远保持着非常健康的、血脉充沛的、元气浩荡的那种状态。
说一句迂腐的话,读各式各样的经典,有人会说读不懂,其实经典它不要你读懂。读懂一句,做一句就好了。王阳明特别推崇知行合一,能不能做到,我觉得非常关键。我现在也不敢说我能读懂老子孔子,可是我在读他们的时候,他们很多方面做人做事的那种准则,给了我很多的启发。传统经典,不是说你能读懂多少,而是说你能做多少。
徽派:你觉得有没有大散文这个说法?
胡竹峰:今天很多人会觉得,大散文就是长散文。大概前年吧,我非常认真地去读《史记》的列传、本纪,你把史记写人的部分和明清小品对比,就会觉得《史记》是大。大,我的理解是心胸的大,境界的大,还有那种情怀的朴素。《赤壁赋》,按照我们今天很多人的理解,可能是小散文,但是它里面有那么多的个人的悲欢,那么沉痛,我觉得这也是大散文。韩愈那么短的名篇《马说》《师说》,你可以写一万字来阐述它,这就是大散文。
徽派:格局和见识还是很重要的。
胡竹峰:对,非常重要。一个作家,到后来拼的是境界、情怀、格局。年轻时候不以为然,觉得技术最重要。30岁之后会发现,如果一个人境界、格局过于狭窄,会给自己制造发展的瓶颈和障碍。
关于写作:告诉自己,做一个文体家
徽派:你是南方周末写作营导师,你会强调写作技巧吗?
胡竹峰:年轻时,会觉得技术特别的重要。中国文化里面,喜欢谈境界。首先还是要练十几年甚至二十年技术,这个太重要了,技术里面也有道。我们谈文学谈写作,不讲遣词造句,不讲起承转合,还是虚了。金庸小说中杨过学武,口诀都教了,不教招数,郭靖考核的时候,以为杨过偷懒,什么都懂,但是打不了拳。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样,最开始它一定是术,把技巧掌握好,文字才有可能装下思想。我们说那个人写不好,说白了就是文字装不下思想。不是说不真心不真诚,境界、情怀、格局、智慧,所有的一切,得找一个东西来承载它。找不到,所谓的道,就是空对空。
徽派: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有想过成为谁吗?或者说你的写作道路上有偶像吗?
胡竹峰:文学艺术,它有大量合并同类项。你希望成为谁,会被合并同类项。希望成为某一种作家,而不是去成为第二个谁,很年轻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做一个文体家。
徽派:文体家?
胡竹峰:对,文体家。我写文章,我能写多好,我能写出什么状态,我可以做主,可是我不能告诉我自己,我一定要红,我要发达,这个事做不了主。只做能做的事,有把握的事。文本重要,这是肯定的。什么叫文本重要呢?任何一个作家,他都会觉得自己的文本很好,谁会说自己的文本不好呢?艺术家也一样,一开始,每个艺术家期望值都很高,但人海沉浮,有些事你不那么想了,可能会把期望值降低。我不敢说我一定要写出一个惊世骇俗的作品。王朔早年说不小心写个《红楼梦》出来,现在不会说这个了。
徽派:王朔说蹲在角落就行。
胡竹峰:在江湖越久,你胆子越小。你不敢,你会怕很多东西。随着年纪慢慢大了,你发现过去很遥远的一个词,叫力不从心,现在就在隔壁。另外一方面,我知道我做不了,所以我不做。很多事,我知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不做。我们这一代人确实经历过一些沧桑,确实在黑暗中哭泣过,这种哭泣不是说我在黑暗中蒙着被子大哭一场,你确实会看到感受到很多不堪的事。人到中年,心肠会柔软。一个午后看电影,听一首歌,我居然嚎啕大哭,被那种亲情一下子触动。年轻时候不会,心肠很硬的,什么都承受得了。
徽派:是因为人到中年?
胡竹峰:一方面是。有一年读到孔子之死,一个礼拜都难过。孔子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坐在两个柱子之间,这是殷人的葬礼。那个时候儿子死了,最好的学生颜回死了,他老了,吾衰矣。我们想一个那么聪明的人,医生说不好意思,一个礼拜之后你要死了,这一个礼拜你怎么想?孔子是何等人,那么大智慧,带着未竟的理想,一个伟大的心脏要停止跳动了。那种巨大的悲哀,隔了2000年之后还能感染我。医院里看到一个病人,或者你的一个亲人,你知道他不行了,一定会有巨大的忧伤,或者那种幻灭感。所以有时候会觉得,文字是什么,文字是药,是我们走在人间的灯笼。
徽派:文字是一个拥抱,拍拍你说一路走好。
胡竹峰:世间的悲欢离合,很多是一个人面对的。好在还有艺术,还有不离不弃的巴尔扎克、曹雪芹,古往今来的那么多的艺术家、音乐家,那么多的人在不离不弃地陪着你,这种内心深处的陪伴,特别珍贵。
徽派:这也是文学的功能之一。
胡竹峰:老实讲,我做了一点事,因为我觉得死亡才是永恒。活得短暂,生也有涯,学无涯,40岁的时候看到的世界,跟你在20岁时看到的世界,好像完全不一样。我更喜欢今天的自己,比过去豁达一点,比过去平和一点。接下来的日子,好好活着,好好写作,然后不失眠。新安晚报安徽网大皖新闻记者蒋楠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