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时代,相较于片鳞半爪的民歌、传说和故事,戏曲更生动有趣,更有代入感,不容易随风飘逝;它能以有趣对抗无趣,以生动对抗虚假;让坚硬和寡趣松动,让呆板的日常活色生香。戏曲的诞生,通常意味着社会的开化和自由,意味着人们更具梦想。
松弛
明清时代的徽州,因为徽商财富的酵母作用,文化生活基本上能与东南地区同步。每逢佳节之时,村镇广场、祠堂、酒店、院落、马房、驿站常有戏曲演出,戏子伶人如过江之鲫。当然,最初的乡村戏曲不可避免地充斥着低级趣味,这很正常,江湖趣味一直就是如此,如果不够低级,就难有自发传播,即使在“礼教严苛”的徽州也一样。
明中期之后,戏曲突如其来地成为最受欢迎的娱乐方式,成为庙堂和市井争相追逐的梦境。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时为襄阳知府的汪道昆回歙县省亲,从越中邀约一个海盐腔戏班来徽州唱戏。班中有名伶金凤翔,人称“金娘子”,生得“纤长色泽,俱不可增减一分”,甫一亮相,就让徽州男女如痴如醉。徽州人开了“洋荤”之后,戏曲热与日俱增。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徽州府歙县曾在邑城东举行盛大的迎春赛会,设戏台三十六座,吴越名优及徽商家班轮流登场,一拼高下。潘之恒《亘史》叹曰:“衣以尚方貂髦锦绮,五色炫耀,饰以金翠珠玉,合成天然。从来迎春之盛海内无匹,即新安亦仅见也。”这次活动终由一位张姓本土女伶折桂,该女子艺名舞媚娘,为本地河西人,母亲叫翠仙,也曾经很有名。舞媚娘饰演的嫦娥让“一郡见者惊若天人”。当时来了很多外地的名演员,在见到舞媚娘后,却“无不气夺,竟为之下”。
徽州戏曲红红火火,也难怪明末歙县令傅岩在《歙纪》卷八中洋洋自得道:“徽俗最喜搭台看戏。”值得一提的是徽州还有“罚戏”的风俗——若有人违反乡约族规等,通常家族长老会议事决断,要求其出资请戏班为大家演戏。很难想象这种带有明显“松弛感”的治理方式,竟发生在规矩森严的徽州。
腔调
徽州演出市场的繁荣,促进了本土戏曲的发展,继而产生了本地特色的徽州腔和青阳腔。徽州腔和青阳腔由弋阳腔演变而来,弋阳腔属高腔,最早形成于江西广信府的弋阳,此地为江
南造纸中心,很多携资而来的徽、闽富商耳濡目染,如痴如醉,便想着将此娱乐方式带回家乡。可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弋阳腔初入皖南后形成的青阳腔和徽州腔,不用管弦,以鼓击节,锣钹伴奏,粗糙生硬。袁宏道来徽州和皖南时,曾对此颇有微词:“歌儿皆青阳过江,字眼既讹,音复干硬……”不过一段时间之后,音调经改造后有所变化,变得优雅动听,被称为“徽池雅调”,在皖南深受欢迎。汤显祖后来评价说:“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
戏曲在民间大热,在徽商心中更热。很多徽州富商争先恐后兴办家班,据刘水云《明清家乐研究》统计,从嘉靖到万历年间,徽州本土当时有文献记载的家乐班就有:吴天行家乐、吴琨家乐、梅鼎祚家乐、汪犹龙家乐、汪宗孝家乐、毕力德家乐、程锁家乐,以及汪道昆家班、汪季玄家班、潘侃家班等。家班规模不是很大,一般招募三十名左右的男女演员和乐工,聘请文人编撰剧本,每逢喜庆之时就登台演出。为了便于演戏,徽州还大建戏台,不仅城镇建,乡村也建。徽州现今犹存古戏台近20座,少数是建于明代的,大多数建于清中叶以后。徽州戏楼大多建于祠堂边上,婺源的阳春戏台,即是附属于方氏宗祠,祭祀时拆去戏台中部活动的台板,便成为仪门。凡祭祀等诸多活动,“社戏”可以同步演出。
旅居东南的徽商巨贾们对戏曲更是痴迷。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潘之恒去了扬州,在扬州经商的徽商汪季玄异常开心,安排家班接连演出十天之久。潘之恒看得如醉如痴、乐不思蜀,共赋诗十三首。在《鸾啸小品·情痴》一文中,潘之恒还记载了观看徽商吴越石家班演出《牡丹亭》的情景:
余友临川汤若士(汤显祖),尝作《牡丹亭还魂记》,是能生死死生而别通一窦于灵明之境,以游戏于翰墨之场。同社吴越石,家有歌儿,令演是记。能飘飘忽忽,另番一局于飘渺之余,以凄怆声调之外,一字不遗,无微不极……主人越石,博雅高流,先以名士训其义,继以词士合其词,复以通士标其式。珠喉宛转如串,美度绰约如仙。江孺情隐于幻,登场字字寻幻,而终离幻。昌孺情荡于扬,临局步步思扬,而未能扬。
……
他日演《邯郸》《红梨花》《异梦》三传,当更令我霍然一粲耳。
潘之恒文中所提“名士”“词士”“通士”相当于现在的编剧、导演、音乐设计。
那时的徽州,还经常有一些外地戏班前来“走穴”交流,清初之时,江南名士查伊璜就曾带着家班从浙江海宁来徽州府演出。查伊璜是查良镛的先人,他所带来的家班在徽州府城内搭台唱的大戏,轰动一时,观者如云。当时的复社成员、歙县才子许楚(芳城)曾写了一首诗,馈赠查伊璜,其中有这样两句:
闻君昨到乌聊城,市民争睹查先生。
玉镳油碧塞街巷,腐儒错愕山民惊。
经典
同时代的江南文人沈三白,也曾在那本著名的《浮生六记》中,提到了自己早年在徽州绩溪县看戏的经历:其时,年轻的沈三白受绩溪县令的约请,从东南来到绩溪县衙担任幕僚。在绩溪期间,沈三白赶上了一年一度的花果会,地点是离县城十来里路的仁里村。年轻的沈三白无轿马可乘,便用竹竿绑着椅子制作了“滑竿”,让人抬着前去。仁里村所上演的,应是社戏。徽州历来庙会繁多:正月十八有“汪帝会”,二月有“华佗会”,还有“三月三会”、四月八“浴佛节”、七月“中元节”、九月“重阳会”等等,每逢新屋落成、娶媳嫁女,或者是修谱、建庙等一些节庆喜事,都会请戏班子来锦上添花。
明末清初徽州大火的还有目连戏。目连戏最初由西域传至内地,故事出自《佛说盂兰盆经》,也抽取了《经律异相》《撰集百缘经》《杂譬喻经》等佛经中的一些说法。这一剧目虽然流传甚广,却杂乱无章,内容随意。王阳明两次游历九华山时,就曾在南陵县境内观看目连戏演出,评价“词华不似《西厢》艳,更比《西厢》孝义全”。一个偶然的机会,乡村秀才郑之珍接触到了这一剧种,戏曲的情节以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质朴观念打动了他。郑之珍是祁门清溪人,虽然一度考取了秀才,可是历经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却无法再度突破。因为读古书用眼过度,郑之珍的眼疾变得很严重,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朦胧苍茫。在接触到了支离破碎的目连故事之后,郑之珍忽发奇想决意推动剧本的完善。他一边坐馆祁门、石台、太平一带私塾讲学,一边暗地里进行改编。
万历十年(1582年),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由新安高石山房刊刻,计上、中、下三卷共100折。“高石”本是郑之珍别号——祁门清溪村杨梅洲,有一块高约十余丈的巨石,少年时的郑之珍最喜欢骑在巨石上读书,故自号“高石”。郑之珍筹资推出后,剧本大火,各地戏班争相购买排练,各地舞台上久演不衰。徽池一带的戏班,经常携带根据此本排练的大戏,去外地演出。明末大文人张岱曾在《陶庵梦忆》中,记录了“旌阳戏子”搭台演出《目连救母》三天三夜的盛况。这里的“旌阳”指的是旌德县城所在地旌阳镇,当时隶属宁国府的旌德县,与徽州府绩溪县毗邻,民风民俗极为相似。